「相公,遼人所供,已清點完畢!」
劉知謙雙手奉上文書,上面記錄的,是明道二年,宋廷所納的歲幣。
十萬銀絹,只有之前宋給遼的三分之一,看起來是少了不少,事實上結合兩國的財力,這已經要的很多。
畢竟遼國本來每年能收三十萬,現在沒了這筆收入,還要倒貼十萬,一進一出間,差距就太大了。
所以再往上要,那是絕對談不下來的,可以兌換成駿馬牛羊,也是抬了抬手,讓遼人能夠給的起,畢竟其中的市價很有浮動的空間。
即便如此,經過一系列的扯皮和交涉,在遼東那邊的戰況都有了新的進展後,第一批歲幣才堪堪抵達雄州,進行了交割。
「很好!」
狄進接過文書,仔細看完,再親自檢查了部分財貨,知道自己的北方之行,
要告一段落了。
事實上,早在盟約簽訂完成後,官家就希望他回京受賞,但他主動上書,稟明了邊境未定,遼國還有反悔的可能,請命留下督促,等到第一批歲幣交納,再回京述職。
果不其然,期間經過多番爭執,若無一位強權相公拍板,單靠雄州的官員肯定,肯定無從適應。
畢竟給遼送錢多的是,收遼的財物還是第一回。
現在第一批歲幣所換的財貨交接,有了先例,後續每年的流程就好辦了。
狄進不是占嘴上便宜,是真的準備維持這份明道之盟的。
一方面,他想將歐陽春這種潛力未知的新興北方勢力,扼殺在萌芽里,另一方面,維持盟約和平,也能讓越來越貪圖享樂的契丹貴族忘戰去兵,軍事力量日漸衰弱。
當然,遼國內肯定存在著有識之士,不止蕭孝穆一位,但在盟約延續下,這群人想要厲兵秣馬,所受到的各方肘就會越來越大,許多貴族會期待用歲幣買和平的形式持續下去。
人性如此,無論漢人還是契丹,當身處於那個環境後,都是一樣。
反觀宋廷這邊,越是收遼國的歲幣,越是會生出遼不過如此的感覺。
漢人不好戰,但是善戰,樂於發展文教與經濟,更不代表他們不希望把家門口耀武揚威了一百多年的北虜,給狠狠地干趴下。
至此,宋遼地位顛倒,戰略目標完美達成。
狄進勉勵了一眾雄州官吏,回到大名府衙,開始安排離任的工作。
其餘事情交予手下便可,唯有一件事,楊文才親自請教:「相公,『司靈』在并州發展的眼線,如今已經查出了五位,另有二十六位與之密切往來的人員,只是這些人多如衛元一般,並不知曉此人真正的身份,該如何處置?」
狄進道:「密切往來者關注即可,至於那五個已經被發展成眼線的,交予機宜司查問,若無具體惡行,也不必因為沾染了『組織』,就罪不可赦————」
說到這裡,狄進又問道:「『司靈」近來關押時,可曾有什麼動靜?」
「此人接觸不到尋常犯人,不過也不老實,每次見到我時,都談及并州的事情,也提及了京師不少事——」
楊文才不敢有絲毫隱瞞,將彼此談話的內容仔細複述了一遍,末了總結道:「依屬下之見,此人希望回到京師開封府衙受刑,不知是貪生怕死,拖延時間,還是奢求於旁人營救·—」
和「司命」王從善相比,這位假冒「狄尊禮」的「司靈」,從律法角度上,
並沒有犯什麼大罪,手上的人命似乎還得追溯到大名府據點時,屠戮「組織」的成員,還不見得是親自動手,若真是在府衙審問,反倒不太好辦。
按楊文才的想法,「司靈」在并州當地的影響,應該已經大致查清,沒了繼續審問的價值,就在大名府處決,一了百了。
不過他很清楚,這些狄相公都心知肚明,之所以留著「司靈」不殺,肯定別有用意,換成以前,楊文才肯定是事事揣摩上意,但上次吃了大虧後,變得真正聰明了起來,處事公允,有一說一。
果然狄進點了點頭:「確實不能帶他回京師,省得節外生枝,此番回京的途中,會有一個結果。」
「是!」
楊文才心領神會,退了下去。
狄進回到府衙後面的院子裡,看著長風鏢局傳來的信件。
抓捕完「司靈」後的這幾個月,北方天翻地覆,宋遼重定盟約,都是影響深遠的大事,但對於狄家來說,也有一件舊事,蒙繞在心頭很久了。
狄元靖和狄英的下落。
對此,狄進看似漠不關心,根本不顧及「司靈」的談判條件,實際上已經從對方的三言兩語間,做出了一定的推測,然後一直在等一個人回來。
根據信件上的日程,應該差不多了。
「咕嘟咕嘟!」
當晚,床上的狄進徐徐睜開眼睛,就見屋中多了一人,姐姐狄湘靈正端著一個茶盞豪飲,守夜的鐵牛也聽到聲音,沖了進來,然後撓著腦袋,默默退了出去。
「姐,回來啦!」
狄進翻身起來,披上外衣:「找到了?」
「找到了!」
狄湘靈雖然風塵僕僕,卻難掩眉宇間的興奮:「真的如六哥兒所猜測的那般,我去了泰山,又去了應天,最後回京畿,真的在那個地方找到了蹤跡,還見到了一位許久未見的熟人!」
狄進問:「誰?」
「英夫人!」
狄湘靈笑道:「她還活著,這些年一直守在那裡,爹爹早就知道她不僅是皇城司的人,更是『組織』的成員『玉格』,卻饒了她一命,條件就是守好《司命》,如果『組織』找上門去,就將此物交託!」
狄進奇道:「這麼多年——她為何願意乖乖遵從?」
「爹爹感化了她啊!」
狄湘靈理所當然地道:「英夫人全家,就是爹爹和大哥帶走的,他們當年其實並未直接離開,先是躲開『組織』追蹤,繞了一圈後,直接來到英夫人家中隱姓埋名,見我長大,有了江湖威望,能護得咱倆周全後,才放心地帶著英夫人一族遠走他鄉!」
狄進:
」....
好一個感化。
真是一脈相承的手段!
這才是英夫人當年全家避難的真相?
怪不得「組織」對於這一段記錄也語焉不詳,並未明確說明到底是因何避難,在河東邊境,藉助當地番人的勢力,也怎麼都找不到他們的具體下落。
弄了半天,根本不是「組織」的成員接應的,之前查來查去,從根上就查錯了,英夫人這一族的失蹤性質,其實是被裹挾著叛逃了·—
狄湘靈看出了他所想,笑著解釋:「也不全是人質,爹爹確有寬怒仁善之心「英夫人當年和爹爹的關係本就很好,她還有意將自己最疼愛的妹妹給爹爹做續弦,爹爹拒絕了,依舊沒有影響這份交情,不過後來被『組織』逼迫,不得不監視我家的一舉一動,稟告給三代『司命』」,她也很厭煩!」
「現在的她年紀大了,眼晴已經看不清了,卻一下子認出了我,也將爹爹離開時的關照告知,她的欣喜是發自真心的,告訴我她本想將那些秘密都帶到墳墓下去,現在還能對那些追逐長生的偏執之輩說完這最後的話,於願足矣!」
狄進聽完了當年的前因後果,也不禁稍稍失神:「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當年三代『司命」要偽造起死回生的記錄———」
「是啊!真沒想到「組織」耿耿於懷的《司命》,答案是如此離奇,又是如此簡單!」
狄湘靈得知了父兄的確切消息,顯然心情極好,想到了那個假冒父親的犯人,覺得可以放下了:「王從善還在獄中掙扎著不死,要不要讓他死個心服口服?」
「確實可以安排。」
狄進淡淡地道:「上次的釣魚其實是失敗的,「司靈』沒有真正咬勾,哪怕他確實認為歐陽春傷了我,也不曾多此一舉,施以加害,可謂隱忍。」
「但現在,這個魚餌,對方會咬的。」
「一旦上鉤,這場長達百年的執念破滅,『組織』也將徹徹底底地消散於世間了!」
牢獄之中。
「司靈」呼吸平穩,睡得很沉。
哪怕習慣了養尊處優的他,初入牢獄後,被蚊蟲叮咬得皮膚潰爛,也用強大的意志忍了下來,如今更是調整心態,養精蓄銳。
但這回剛到深夜,他就陡然驚醒,睜開眼睛,發現身前靜靜地立著兩道魁梧的身軀,打量片刻後,神情卻是不驚反喜:「可是李世子、歐陽幫主當面?」
李元昊濃眉一挑:「是我!」
歐陽春則感慨地道:「這個稱呼倒是很久沒有聽到了,狄尊禮,沒想到你會是『司靈』,可惜你也早早暴露,沒了成事的機會,不然確實是極妙的身份啊!」
「司靈」沒有解釋自己不是真正的狄尊禮,沉聲道:「兩位是來救我出去的?」
李元昊冷笑:「不然我們來此作甚?天下之大,除了宋遼的皇宮,還沒有我們倆去不了的地方!」
歐陽春則淡淡地道:「冒著被宋軍圍剿的風險救你出去,你又能為我們帶來什麼?」
「司靈」毫不遲疑,言簡意炫地道:「當然是『組織』百年來追求的前朝秘典《司命》,事實上,兩位不是唯一來營救我的人,就在前日,『錦夜』和『杜康」傳來消息,有意營救我出去,他們所求的也是這件寶物!」
李元昊一愜:「『組織』還有漏網之魚?」
「不是漏網之魚,他們本就是不滿於『司命』和『司伐』的安排,背叛了『組織』,但『錦夜』並不希望『組織』徹底毀滅,所以如果他能擺脫朝廷的控制,是會拼了命救我出去的!」
「司靈」沒有欺瞞:「當然,這也很可能是狄進的安排,他不僅想得到完整的《司命》,更準備從我口中探查出父兄的下落,便特意不殺我,一直留到現在!」
「兩位可以利用這一點,避免被宋軍弓弩圍剿,即便我推測錯誤,以兩位的輕功,隨時丟下我也可脫身!」
李元昊和歐陽春對視一眼,倒也不再遲疑,一左一右架起他:「走!」
逃脫的過程很順利。
歐陽春武功絕頂,天下第一,李元昊雖然破功了,仍舊是天下一流好手,合力越獄,幾乎沒有受到阻礙,一路從小道出了大名府。
等到騎上早已備好的馬匹,「司靈」卻不願意直接說目的地,只是道:「我們去洛陽!快些吧,官兵可能在後面追著,必須要先他們一步!」
「駕!」
兩夜一日後,就在天蒙蒙亮之際,披星戴月的三人來到一處建築群外,眺望著遠方連綿的營地淪落,李元昊臉色沉下:「那邊是宋軍駐紮的地方?你莫非欺我們不是宋人,故意胡亂領路,把我們帶哪裡來了?」
「若我所料不差,李世子是有野心率領党項人馬踏中原,歐陽幫主作為江湖中人,曾經是來到中原的吧?」
「司靈」笑道:「請放心,那不過是守衛永定陵的奉先軍,雖說如今的河西大將狄青,就曾是軍中一員,但尋常的奉先軍,根本不足為慮!」
李元昊證住:「守衛陵墓的軍隊?那你帶我們來宋人皇帝的陵墓作甚?」
歐陽春反應極快,立刻道:「你所要之物,莫非是————-陪葬品?」
「狄元靖父子從狄家消失時,是天禧二年末,那時先帝尚在,此後我們的追查,也都圍繞著這一年,但我進入狄家後,才發現,他們倆人真正離開的時候,
可能根本不是那一年,而要到天聖元年,狄湘靈威震并州開始!」
「天聖元年,當朝劉太后將所有天書瑞物作為隨葬,先於皇帝的靈樞送往永定陵,全部埋入陵中,無一字留存,群臣盛讚!」
「司靈」說到這裡,露出狂熱之色,一字一句地道:「但沒有人知道,狄元靖將他手中的那部《司命》,借著這起事情,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到了這個任誰都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