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庭每年給宋銀絹十萬,可牛羊馬匹,以作歲幣?」
「還是蕭孝穆親自與宋人簽訂的?」
歐陽春立於咸平州衙,看著手下人再三核實的線報,眼前不禁一黑。
自從狄進抵達雄州,發表那個宣言後,他就知道,與宋結盟,共抗遼國,是不可能實現的了。
但這並不代表,宋人就這麼善罷甘休,什麼都不做。
只要他們屯軍邊地,且不說直接進軍,哪怕只是在邊界上增築一些工事,添置邊軍規模,遼人難道不會心驚膽戰,調兵力防守燕雲?
那依舊可以大大減輕己方的壓力。
結果他萬萬沒想到,宋遼居然在這個時候,再度結盟!
「遼居然給宋歲幣」
「真是可笑!」
「中原那般富饒,就缺這區區十萬的銀絹麼!!『
歐陽春在堂內轉了轉,氣得恨不得衝到那些高高在上的秦王、相公面前,告訴他們什麼叫大局為重。
自己一個江湖草莽都知啊!
那些大人物居然為了這麼點財物罷手言和,關鍵時刻不狠狠地捅對方一個三刀六洞?
「大王!」
正在這時,智化快步來到身後。
此時的他已經不再是馬幫的二當家,而是威勇軍統領,一軍之首,在外威風赫赫,軍權大握,不知得多少人巴結,但現在卻眉頭緊鎖,低聲道:「遼軍又有增援,打聽清楚了,是蕭孝穆早就安排好的部曲!」
「他要把我們堵在遼東,削減精銳,逐漸消磨·——」
歐陽春閉上了眼睛,斂去痛苦。
擊敗蕭匹敵所率領的正規軍,固然震驚了各方,但代價也是巨大。
培養了二十多年的馬幫精銳核心,陣亡了足有數千。
那都是他口中的摯愛親朋,手足兄弟!
這場勝利,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慘勝!
事實上燕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震驚四方,從遼東起事,得各部支持的他,
簡直堪比歷史上的完顏阿骨打。
但關鍵在於,現在的遼國,不是九十年後那個,經過了耶律洪基禍害,又有天祚帝統治的衰敗遼國。
歐陽春起初的想法很正確,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力量不足以真的對抗遼庭的統治,本意是效仿党項李氏李繼遷、李德明父子的發家史,在宋遼兩個大國之間左右逢源,發展自身,甚至利用宋人迫切收回燕雲的渴望,讓宋遼斗得兩敗俱傷,
自己坐收漁利。
可現在,這條路徹底斷了。
他睜開眼睛,摒棄雜念:「修築堡寨,轉攻為守,將高麗使臣招來咸平,本王親自見他!」
局勢風雲變幻,原計劃的殺入上京,直攻大遼核心,甚至擒拿年輕的遼帝耶律宗真,變成了奢望。
如今的燕只有占據遼東,再與後面的高麗聯合,爭取抵抗遼軍的攻勢越久,
各地各部越與契丹人離心離德,才有機會。
歐陽春知道,這條路很難。
遼東貧瘠,多為窮山惡水,產糧不足,再受契丹貴族剝削,各族人活不下去,才會爆發反抗,追隨於他。
現在換成他來統治,如果要維持軍隊的供給,也要剝削,到時候那些原本追隨的部族,恐怕就要翻臉。
契丹的統治雖然越來越不得人心,但起義軍中也是矛盾重重,捷報連連時矛盾能夠被掩蓋,上下眾志成城,一旦陷入僵持,也會爆發開來。
到那個時候,雙方都焦頭爛額,自己的底蘊真能比得過統治了一百多年的大遼麼?
「大王·—..」
智化同樣想到這點,想要開口勸說,但仔細想了想,這卻是唯一的辦法,只能暗暗嘆了口氣,領命道:「是!」
接下來的時日裡,前線的衝突不斷加劇,死傷每一日都在增加。
蕭匹敵起初還想趁著宋遼盟約之際,一鼓作氣地殺回來,卻被修築的堡寨所擋,再度敗了一場後,立刻退守防線,隔空對峙。
「大王!渤海人與女真人又爭執起來了,這回鬧出的人命已過百「大王!高麗軍劫掠榨場,駐軍請命,再不動手那些蠻子只會越來越猖狂....
「大王!各地稟告,今秋收成恐受影響,有饑荒之兆,山匪越來越多了,請求圍剿.」
正如歐陽春所料,看契丹統治遼東時只知剝削,弄得天怒人怨,結果換成自已來,才發現這片土地是真的不好治理,各族混雜,惡鄰奸猾,偏偏產糧極少,
矛盾層出不窮地爆發。
想要解決,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打出去。
偏偏遼軍封鎖,不讓他們出去!
「一定要確保今年的收成!」
「入山剿匪,無論何人劫掠鄉里,殺!」
歐陽春只能縫縫補補,寄希望於這個關鍵時候,不要再鬧災荒。
但上天顯然不管這些,或者說災荒的跡象早已顯露,祈禱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很快,遼東鬧荒。
大荒。
尋常時期,一年災往往是要三年去補,更何況此次造反之際,就在歐陽春盤算著魔下的糧食還能支持多久,壞消息接而至。
各族的矛盾越來越深,女真看上了渤海的地盤,想要擺脫窮山惡水的處境礎咄逼人,兩族接連衝突,都找他來作主。
歐陽春願意幫助親近自己的渤海遺民,但女真軍隊如今是燕軍的一支重要力量,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悍不畏死,相比起來渤海遺民的戰鬥力就遜色太多,使得他無法決斷,只能儘量調和。
調和無用,女真部落自恃功高,渤海各族對他越來越失望,關鍵是,高麗還從中參合。
這群半島的好猾之輩不敢與遼軍正面衝突,卻想要侵吞鴨綠江以東的渤海國故地,以致於上下跳,煽風點火,純粹是一根攪屎棍,恨得歐陽春都想掉過頭來滅掉高麗。
偏偏高麗還真不太好打,而且也窮得要死,打下來也沒有多大的收益,說不定把饑荒鬧得更大···
所以只能忍。
這一忍,就忍來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明兒投靠了蕭匹敵?」
威烈軍副統領鍾明,如今已經改為歐陽明,正式恢復歐陽春之子的身份,成為了燕王世子。
世子在前線驍勇作戰,極大地振奮了三軍士氣,可以說是一桿旗幟。
三日前,這杆旗幟突然倒戈,不僅獻上了自己所駐紮的重城,更帶領魔下精銳,配合遼軍連拔五座堡寨,直接瓦解了燕軍精心構建的防線。
當前線的戰報傳至,文官之首高從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嘶聲道:「大王,這一定是賊人的奸計,歐陽統領是你的親兒子啊,未來的大王,他怎麼會叛?遼庭豈能容他?」
歐陽春緩緩坐下,臉色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心裡浮現出一個念頭:「莫非———.明兒知道了真相?」
歐陽明不是親子,只是歐陽春遠行黑衣汗國時,抱養來的一個孩子,或許是同族,但血緣上遠的基本沒有什麼關係了。
歐陽春不可能把大位,傳給這麼一個人,這些年的培養,都是為了自己真正的兒女遮風擋雨。
正如當年他的父親蘇萊曼,早早將他安排到遼東紮下根來,此後中原的風風雨雨都與之無關,安心發展,才有了如今的基業,歐陽春對於自己的親生兒女,
也做出了類似的安排。
他如今很慶幸這份安排,哪怕造反失敗,自己的兒女依舊能在遼地安穩地生活下去,來日還有希望。
可現在——
完了!
「呵!」
當高從讓急急地奔出,想方設法召集一眾智謀之士商議前線戰局時,歐陽春緩步離開,突然失聲笑了起來。
笑聲里充斥著荒謬。
他知道,自己的皇圖霸業,已是一場空。
失敗原本並不意外,想要掀翻遼國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自己開國稱帝,本身就是千難方險,但讓他難以接受的是,自己的成就,甚至比不上大延琳。
大延琳犯了很多錯誤,但依舊堅持了整整一年,而今他數十年謀劃,各方布局,精心算計,結果半年不到,就將眾叛親離!
虧得他完全瞧不起大延琳,認為對方是為王先驅,自己的墊腳石,結果機關算盡,反落得這麼個結果。
該怪誰?
怪宋廷?怪遼人?
還是怪自己不該生出這般野望,只老老實實地做一個江湖人,甚至是人人敬重的「北俠」,倒也不錯?
「很不甘心吧!」
話音突然自後方傳來,一道獨臂身影出現:「歐陽春,我多麼期待你的燕國大業能夠成功啊,可惜,我們都失敗了——」
歐陽春駐足轉身,看向這個同樣野心勃勃,又同病相憐的男子:「李元昊,
你來此作甚?」
李元昊再非上京里那個攪風攪雨的詳穩,而是一身江湖人的打扮,淡淡地道:「來報答閣下的救命之恩,若非你提點,我之前就被河西軍給圍殺了,沒想到我都已經落到這般田地,宋人還不放過,要趕盡殺絕!」
歐陽春碧眼一閃:「報答我?你有何良策?」
「你若想問捲土重來的法子,我沒有!」
李元昊道:「我促成太后和太妃皆死,本以為能拿捏耶律宗真,滲透遼庭,
結果小了他,青幫被滅,我最後一批人手也在回歸河西時,被宋人一掃而空,
還能做什麼?只是哪怕在遼的大業失敗,我依舊不願逃去西域,從此隱姓埋名—————你呢?你願意麼?」
歐陽春默然。
答案顯而易見。
他在中原出生,懂事起就來到了遼東,雖然相貌偏向於西域人,卻是地地道道的遼國人,豈會甘心遠走西域?
「看來我們有相同的不甘!」
李元昊道:「『司伐』曾經跟我說過一件事,遼東馬幫之主早就在局中,但具體的啟動被『司靈』掌控,如果有遭一日,你的秘密被揭露,那就代表『司靈』正陷入最兇險的境地!」
「出乎意料吧,你是『組織』的最後一層防護,他們既深恨你,又相信你的能力與野心,所以在最後關頭,反倒希望你能出手!」
歐陽春馬上醒悟,自己親生子女的秘密是怎麼被揭露的,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與仇恨,冷靜地道:「希望我能出手?便是摒棄了我與『組織』之間的恩怨糾葛,『司靈』又能給我什麼?」
「給一個超出凡俗的願景!」
李元昊眉宇間浮現出不信之色,但還是說出了口,因此語氣頗為古怪:「『司伐』說過,『組織』裡面有一部最珍貴的秘典,叫作《司命》,得此寶物,可以真正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我原本半點不信命,但現在,如果不想灰溜溜地遠走西域,那或許是你我最後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