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趙都驚變
鄴城坐落於漳水之陰,當初,石虎篡位之後,遷都於此,窮盡北方民力,在曹魏三台的基礎上進行擴張,大興土木,死者無數,乃成趙都。
尤其是太武殿,威嚴壯麗,氣象萬千,極盡奢華,只可惜,五月的一場殿災,將其連同暉華殿及諸門觀閣、服玩金飾一併焚毀。
然而,剩下的宮台樓閣,每一座建築都是對羯趙殘暴統治的最好詮釋,都是對黎民黔首犯罪的證據,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浸透了北方百姓的血汗與淚水。
石虎在世時,居其間,盡情揮霍,肆意享受,雖惡名加身,卻也享盡其「福」,而窮東海之水也無法洗刷的罪惡帶來的反噬,則需由他的子孫來承受了。
仲冬的世界,本該天地蕭索,萬籟俱寂,但冬日下的郵城,卻仿佛一釜滾燙的水,翻騰、涌動,帶來煎熬,令人室息。
在長期的拉扯與摩擦之後,趙帝石遵與武興公石閔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也終於迎來了一場總爆發,刺刀見紅的時候到了。
暗淡天光之下,三千甲士,在蘇亥、周成兩名石閔摩下將軍的率領下進入蝦宮,直趨南台。森嚴的宮禁之中,這些來勢洶洶的甲兵,卻暢行無阻,這對掌握著中軍的石閔來說,想要辦到,並不難。
烏雲籠罩下的南台,趙帝石遵,正一身華服,與婦人彈棋。當蘇、周二人領軍砍殺守衛、宮人,闖入台閣時,石遵也有些措手不及。
不過,石遵的氣度還是有的,比起身邊驚慌失措的妃嬪與宮侍,還算穩得住,面上一片平靜。看著一干殺氣騰騰的甲兵,領頭的又是蘇亥、周成,石遵哪裡不明白出了什麼狀況。
事泄了!石遵心中哀嘆,然而讓他不理解的是,問題出在哪裡?
「反者誰也?」石遵輕聲問道。
記住我們101看書網
周成一臉的肅殺,應道:「義陽王鑑當立!」
聞之,石遵面露恍然,嘴角銜著一抹苦笑,手中棋子拋下,悵然地說道:「
我尚如是,鑒能幾時!」
前者,石遵方與宗王及心腹商議誅殺石閔、重整朝綱的事情,義陽王石鑒作為兄弟之長,最受石遵倚重。沒曾想,轉眼便被出賣了。
這等大事,關鍵就在於隱秘與迅速,一旦事泄,必遭其害。而掌握著兵權的石閔,在得到消息後,也恰如他在戰場上的果斷一般,毫不拖泥帶水地發動了這場政變,他也「苦」石遵久矣!
石遵看透了其間曲折,因而心情複雜。然而,蘇亥、周成這樣的武夫,哪裡能體會石遵此時的酸澀與不甘,他們只知執行石閔的軍令,發泄長期以來「皇帝吝嗇不公」的怨恨,以及暢想著扶立新君的巨大回報....
「請陛下移駕!」
隨著蘇亥一聲令下,甲士上前,粗魯地將石遵劫往琨華殿,天子的光榮與威嚴,在刀劍面前,一文不值。
而劫奪石遵,顯然只是這場政變的重要環節之下,與此同時,石閔那邊也緊鑼密鼓地展開行動,與被他擄上船的李農一道,控制軍隊,占領宮城,挾制公卿百官、將軍,捕拿石遵黨羽。
事實上,先發制人,當皇帝都被石閔控制在手,又掌握著鄴城中軍的指揮權,政變的結果,便已註定,勢不可逆!
當闔城在手,局面在握,石閔、李農以及右衛將軍王基這政變三人組,方才會同「准新君」石鑒一起前往琨華殿。
此時的琨華殿,已然被三千甲士里三層、外三層地守備著,困於其間的,除了趙帝石遵,還有太后鄭氏、皇后張氏、太子石衍,中書令孟准、左衛將軍王彎、上光祿大夫張斐等文武。
「末將參見武興公!」周成興沖沖地前來迎接,面上掩飾不住笑意。
比起過去,石閔氣質依舊,一舉一動間,都仿佛帶著一股威勢,讓人不敢側目。
「天子何在?」石閔一副昂揚的姿態,淡淡地問道。
「正在殿中歇息!」周成卑敬地稟道。
「大王以為,天子應當如何處置?」石閔扭頭,問身邊的義陽王石鑒。
石鑒乃石虎第三子,當石邃、石宣兩兄弟都被石虎幹掉之後,他的地位凸顯出來的,成為眾兄弟之長。只可惜,石鑒既不像石斌有武略,也不似石遵有文德,甚至還不如石苞被委以坐鎮長安的重任,正常情況下,羯趙的皇位從來就不會與他產生任何聯繫。
但是如今的羯趙帝國,上上下下,方方面面,沒有一處地方與「正常」搭得上邊。而石遵,親自將機會擺在了石鑒面前,他怎能不把握住。
事實上,當石遵召集宗王,商討除掉石閔之時,石鑒便心中暗喜,自覺良機已至。當初,石遵為何能自李城起兵成功搶奪帝位,靠的可不是那些文口號,
而是姚弋仲、劉國、石閔這些軍頭,是實實在在的強權。
石遵做得,他石鑒同樣做得,何況石閔如今的實力,可遠超半年前。對付石閔,好處極小,風險極大,葛如與之合作,博取一份不可限量的前途。
這石家的皇位,你石遵做得,我石鑒為何做不得?如今,對石鑒來說,距離成功,也只差最後一步了。
因此,當聽到石閔的問話時,石鑒幾乎不假思索,答道:「事已至此,更無餘地。先帝石世、沛王石沖,皆為石遵所害,所謂天理輪迴,是到報應的時候了..:
聽其言,石閔微微一笑,扭頭便沖周成道:「還愣著做甚,義陽王的命令爾等沒有聽到嗎?天子其罪當誅,還有何可猶豫的?」
「遵令!」周成微訥,但注意到石閔那冰冷的表情,頓時一個激靈,立刻抱拳應道,轉身欲去。
邊上,司空李農聽了,始終沉凝的臉上有所動容,張嘴欲言,但見石鑒與石閔二人的模樣,不由吁出一口氣,只能在心中暗暗嘆息。
如果有機會,李農絕不會與石閔為伍,但為其所制,個人生死,家族存亡,
皆繫於其手,上了賊船,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等等!」石閔又叫住周成。
周成請示道:「不知義陽王還有何吩咐?」
石閔警了眼石鑒,輕飄飄地說道:「孟准、王鸞、張斐等人,陰謀作亂,率眾闖宮,害天子、太后、皇后及太子,罪大惡極,就一道誅除了吧!"
「諾!」
聽到石閔假自己之口,下達這樣的命令,石鑒的臉色也不由變了變,但見石閔那理所當然的模樣,並沒有作話。只不過,心頭的得意之情由此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憚與厭惡,這是當著他石鑒的面清除異己啊..::
既然造反了,皇帝那「一家子」當然要清除,但石閔要急於把孟准、王鸞、
張斐等文武除掉,除了震朝野,以達成立威的目的外,報復的理由恐怕要占一半。
當初,石閔跋扈犯上,橫行宮廷朝堂,就是孟准、王鸞等臣向石遵進諫,建議他有所防備,稍奪其權。這筆帳,石閔可一直記著。
相比於無兵無權的孟准,當初一同自李城扶立石遵,魔下又掌握著一支禁軍的王鸞,更被其視作眼中釘。此番政變,石閔還專門派人對付王鸞,執其於府中,又以都督中外諸軍事的身份,收編其部卒。
在眾人的目光下,周成快速返回琨華殿,石閔一干人沒有作話,只是在殿外默默地等著。沒一會兒,便自殿內傳出男男女女的慘叫聲,並且,很快便歸於沉寂。
一直到蘇亥、周成二將前來匯報,「逆賊」已然盡數被殺,石鑒緊握的雙拳,方才緩緩放開。
石閔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轉身便沖跟在石鑒身邊的宦官楊環吩道:「還不快帶領宮人,將琨華殿打掃乾淨!」
「諾!」楊環便是替石鑒向石閔通風報信的人,此時,都不需石鑒的首肯了,見機很快地應了聲,然後便去召集散亂的宮中內侍,洗地。
「恭喜大王,待琨華殿打掃完畢,你便可登基稱帝了!」轉過身,石閔含笑沖石鑒拱手道。
石鑒臉上也有些喜不自禁,但見石閔那張可惡的面龐,也不得不壓制住心頭的欣喜,回禮道:「事成,多仰仗武興公之力,登基之後,我必有厚報!」
「臣多謝大王!不,多謝陛下!」感謝的同時,石閔連頭都沒低一下。
顯然,石閔並沒有真正把石鑒放在眼中。也是,若是石遵,或許還能忌憚一二分,你石鑒算什麼?石閔的心中,則冷哼著,此前扶了一個不知感恩、不信承諾的石遵,他已經受了教訓,這石鑒,呵呵....,
大趙天下,再難挽回了!李農在旁,親眼目睹著鑒、閔二人的對話,心中暗暗嘆息,甚至有一抹傷感。就石鑒的見識能力,石閔的驕殘暴,很難讓人想像,羯趙能夠安定下來。
「李公!」默默嘆息之時,石閔突然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李農身上,出聲喚道聞聲,李農也於瞬息之間調整心態,打起精神,拜道:「不知武興公有何吩咐?」
「不敢!」對李農,石閔看起來可比對石鑒要尊重多了,輕笑著說道:「司空乃我朝元老,德高望重,新君登基之後,恐怕還需李公多加支持啊!"
「有武興公這等擎天之柱在,大趙自可安寧,朝野必然敬服!」李農謹慎地恭維著:「若武興公不嫌老朽年邁,自當恭立於側,略盡薄力!」
見李農如此識趣,石閔心情更好了,頓時大笑幾聲:「李公過謙了!」
「哈哈哈...
2
石閔的笑聲愈高,很快,整個琨華殿外,就只剩石閔肆意而張狂的笑聲,那種得意與喜悅,將這宮廷慘變帶來的肅殺感都衝散幾分。
事不宜遲,登基典禮,亦需從速。
琨華殿內,地幾十具戶體,已經不見蹤影,血跡也已清洗乾淨,看不出不久之前才發生的一場屠殺,但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道,卻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徹底散去的。
令人作嘔的味道,不斷刺激著殿中所有人的味蕾,羯趙宗室大臣,公卿百官們,齊聚於此,很多人都還沒有從這場驚變中徹底回過神。
但是,空氣中的血腥味,殿裡殿外的甲土,都讓他們把所有的疑惑、憤怒與不滿,埋藏於心底。幾乎在一種恍惚之中,欣賞完石閔與石鑒的表演,稀里糊塗地就拜倒在石鑒的腳下,恭賀新皇登基。
當以皇帝的身份,坐在琨華殿的寶座上,接受眾臣的參拜時,石鑒自是一番心潮起伏,值了,全都值了....
不過,若沒有此人礙眼,該多好,在看到像個門神一般站在公卿首位的石閔,石鑒心頭不爽極了。不過,面上仍得裝出一副大喜的樣子,並當場兌現承諾。
在石閔前職的基礎上,加其為大將軍,封武德王,依舊都督中外軍事,錄尚書事,全權處置軍政,以國托之。
其後,在石閔的提議下,石鑒大封功臣,參與政變的石閔黨羽,都得到爵位與俸祿的賞賜。於此同時,大赦天下,以昭天道。
為了穩定朝局,凝聚趙人之心,又提拔光祿大夫郎閭、秦州刺史劉群、侍中盧諶等人,協助秉政。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漢族」,尤其是劉群與盧諶。
劉群是劉琨之子,盧諶出身范陽盧氏,都曾追隨劉琨,為西晉王朝堅守并州,在早已遠去的那個時代,也算是風雲人物。
石閔是個自負且殘暴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同樣是個聰明人,至少具備一定的見識與判斷力。比如一直以來對蒲氏的忌憚,又比如發動政變之後,他知道朝廷內外必有不服者,他需要一些人的支持。
軍隊雖是根本,但僅靠軍隊也是不夠的,而石氏宗王,羯族公卿以及羯士也不可靠,數來數去,也唯有那些「漢族」世家,值得團聚,也更有可能支持他。
若是其他北方士族,或許不會衝動地輕易下注,但如劉群、盧諶這樣飽經世事磨礪與考驗的老江湖,在人生暮年,看到「漢人」重掌江山的可能,還是願意豁出去再拼一把的。
石遵被殺,石鑒登基,石閔封王秉政的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一般,向羯趙下屬各州傳播而去,而這一次鄴城政變造成的影響,顯然比半年前石遵揮師奪位時,要嚴重深遠得多。
郵城朝廷的混亂與撕裂,再一次展露在所有人的眼前,各地的軍閥、實力派、野心家們,都聞之而動。
比如,枋頭的蒲氏。蒲洪之子蒲健,在得知石閔篡弒之後,果斷自鄴城斬關而出,南奔枋頭,心知再待下去,必然性命不保。
而從蒲健嘴裡得悉鄴城虛實之後,蒲洪則更無忌憚地招西歸的攬秦、雍流民,擴充實力,整兵經武。枋頭集團,看起來已然做好應對北方大亂局的準備。
而石閔,當他正式站上台前,得意地享受著無上尊榮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將面臨的是怎樣一種天下沸騰的局面,腳下是怎樣一片足以將人埋葬的泥沼。
郵城之內,反叛不斷,郵城之外,討伐不休..
在石閔的操盤之下,羯趙一步步走向徹底崩潰的同時,河東的苟氏集團,也在苟政的經營下,向著既定的目標,前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