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冬已深,春未至
夜已經很深了,呼嘯的東風不斷卷著庭前寒氣,湧入堂間,若非衣袍內穿著一件羊皮襖子,手腳早就凍僵了。原本,苟政已經打算就寢了,然苟旦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還是影響了他的睡眠計劃。
昏黃的燈光下,苟政拿著經苟旦之手遞呈的薛強來信,興趣盎然。干黃的信封表面,「苟將軍親啟」幾個字,格外顯眼,苟政也不禁露出一抹笑容,總算有反響了。
過去幾個月,苟政便如同一個渴慕佳人的書生,單相思地給薛強去了三封「情書」,表明追求之意,意欲將薛氏這股河東本土勢力,也納入到苟氏集團中來。
但每一次,信是送到了,就是沒有回聲。如今,第一次有了反饋,不管薛強是因為柳氏家破的震鑷,還是被苟政那一封封「樸實」的文字所感動,這樣正面的回應,總是值得欣喜的。
笑意微斂,苟政抬眼,看著老老實實,垂頭查腦,跪在堂間的苟旦,眼神中閃過一抹陰鬱,揚了揚手中的信,道:「那麼,這封信,你可曾拆閱過?」
聞問,苟旦連連擺頭,答道:「沒有,絕對沒有!」
「二兄讓你來向我請罪,你又可知自己,犯了什麼罪過?」苟政問道。
對此,苟旦一咬牙,拜道:「末將行事乖張,妄自尊大,不敬主公!"
「認識得倒是很清楚!」苟政警了他一眼,苟政再問:「這樣的罪過,以你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苟旦埋頭,重重地抱拳:「該當嚴懲!」
「如何嚴懲?」苟政聲音猛然拔高,仿佛有一股強橫的氣勢向苟旦襲去。
大概是上堂以來,苟旦第一次正視苟政,但見苟政那凜然嚴肅之態,心中壓抑極了,心跳加速,有種發慌的感覺,很不舒服。
苟旦並不想承認,這種感覺是一種畏懼,然而身體的表現很誠實,低聲應道:「請主公論處,不論何罰,末將絕無怨言!」
聞之,苟政審視著苟旦,少許的沉吟後,幽幽道:「念你主動認錯,自陳其罪,便從輕發落,自己去領十鞭子!」
「諾!」苟旦鬆了口氣,立刻道:「謝主公!」
「你也不用先忙著謝,這十鞭子,算是小懲大誡吧!」苟政面無表情地盯著苟旦,緩緩道:「既然二兄已經教訓過你,責斥之言,我就不多講了。
但是,我也提醒你一句,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我的容忍,不是無限度的。
這是最後一次,記住,最後一次!明明白否?」
苟政冷測測的目光,看得苟旦心頭直發毛,下意識地回應道:「明,明白!
末將必定謹記主公教誨,不敢再犯!
「起來吧!」
「諾!」
「先坐!」
「謝主公!」苟旦就像提線木偶一般,根據苟政的吩咐動作。
這大抵是自苟勝死後,苟旦面對苟政,第一次表現出「敬畏」的模樣。以上位者的目光審視著苟旦,苟政問道:「汾陰的情況如何?」
聞詢,苟旦不假思索地道來:「境內安寧,羯奴亦未來侵,太平無事!」
苟旦說得很自信,苟政卻直接將之戳破,道:「太平無事?為何近月以來,
屢屢有汾陰百姓,東流安邑乞食?」
對此,苟旦露出一點不自然,迅速應道:「主公明鑑,這可不是末將逼迫他們!而今天寒地凍,糧布短缺,我魔下部曲尚難自足,而況那些流民。河東能救他們的,也唯有主公了,想來他們也是這般想的.:::
「所以,你就乾脆遣魔下士兵,將他們朝東南諸縣驅逐?」苟政口吻嚴肅地道。
苟旦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低聲道:「末將也是憐憫他們,總比留在汾陰,活命的希望要大!」
「那你在做什麼?」苟政詰問道:「我幾番下令,要求各縣,屯田安民,招撫流亡,積儲糧秣,以度時艱!把人趕走,這就是你的作為?"
對此,苟旦顯得振振有詞:「主公,將士們都慣於打仗,你卻讓我們種地哪裡種得了?即便種下,又何時才能收穫?只需趙軍一來,便悉毀於戰火,何必費那氣力?」
「那你告訴我,等積儲糧食消耗一空,將士軍民,如何果腹活命?」聽苟旦竟是這樣的覺悟,苟政反而平靜了下來,淡淡地問道。
「末將也不是沒有想過辦法!」苟旦卻這麼道。
「哦?」苟政當即一伸手:「說說你的『高見』!』
苟旦道:「末將想了兩個辦法,其一,效仿主公,將汾陰薛氏堡壁攻破,若得其糧布,此冬無虞!」
注意到苟政陰沉的臉色,苟旦又趕忙改口,道:「不過,薛氏堡壁堅實,薛強名氣亦大,末將兵力不足,還需主公支援。再者,主公與那薛強交好,卻也不好傷了和氣。
因此,末將以為,或可渡河北上,從平陽郡境內掠糧。過去這段時間,末將對平陽,尤其是與汾陰相對的皮氏縣多有偵查,自并州軍北退之後,平陽郡內甚是混亂...
「這條辦法,卻是可行!」苟政的臉色好轉幾分,道:「如今的平陽郡守王泰,是羯趙走狗,我軍大敵,北掠平陽,既可獲取需要的糧輻,也可擾亂、削弱羯奴勢力!」
「只是如此,平陽的士民百姓要受難了,不知多少人會因此,凍餓而死,難以熬過此冬......」說著,苟政不禁嘆道。
苟旦不由說道:「此時此景,連自家軍民性命尚難以完全,何必去管他人死活!」
聞言,苟政看了他一下,眼神變得古並無波,恢復端坐姿態,平靜地吩咐道:「你回汾陰去,率領部曲,做好準備,等候命令,時機一至,即刻北上。」
苟旦有些愣愣地望著苟政,似乎沒有從苟政那「自然」的轉變中反應過來。
苟政則簡單地解釋著:「平陽郡這個冬季,不會平靜!否則,你以為,我為何要將孫萬東移鎮聞喜,又為何表其為平陽郡守?
記住,你若率軍北上,以掠奪物資為主,不得戀戰,不得深入,一切應孫萬東部進展而調整!」
「諾!」苟旦在異之餘,也算是徹底聽明白了,當即應諾。
「退下吧!」大抵是不想多看苟旦那一臉的鄙夫之像,苟政擺手道。
「末將告退!」苟旦顯然也不想多待。
「對了,難得回安邑一趟,記得去看看你那個兒子。童子營督羅文惠言,苟洛資質不錯,善加培養,能成大器!」苟政又提醒道。
當初在大陽的時候,苟政曾主持分了一波女人,苟旦得了一個,順帶著喜當爹,有了個六七歲的兒子,更名為苟洛,自苟政建立童子營以來,便一直在營中學習、訓練。
而對苟旦來說,若非苟政提起,他都快忘記還有這麼個便宜兒子了。想了想,還是應道:「諾!」
轉身離去,一隻腳還沒邁出府堂,苟旦又回身過來,略顯拘謹地問道:「主公,末將數月未歸安邑,不甚熟悉,那十鞭子,該尋何人就領,還望主公示下!」
看著苟旦,苟政沉吟少許,輕聲道:「去找鄭權,由他監刑!」
「諾!」
走出府堂,庭前風襲來,苟旦不禁打了個哆嗦。回首一看,能夠望見些苟政落座堂案後的身影,又是一個激靈,三魂七魄仿佛才全部回到身上。
苟旦形容擰巴,心情格外沉重,默默嘀咕著,數月不見,這苟三郎,主公怎地如此讓人感到畏懼,尤其是那眼神,實在讓人受不了。
苟旦之於苟政,只是一個小插曲,到如今,此人已經不足以對自己造成多大威脅了,心服也好,口服也罷,都翻不了天。只要面上馴服,能為自己所驅策,
就已經足夠了。
堂間,苟政又拿起了薛強來信,心中有種悸動的感覺,也真有種面對「表白對象」答覆的緊張。不過,取出信紙,閱讀之前,苟政臉色不由得一沉,他忽然想到,自己或許高興得太早了,薛強的答覆,未必如自己所期.....
而結果,也恰是如此,不似自己所期,當然,也不至於太失望。同為河東知名豪右,比起柳恭,薛強可要少了傲慢,當然不排除柳氏家族下場的震。
因此,在回信中,薛強的態度很恭敬,但在恭敬之餘,也向苟政傳遞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理念,而經苟政一翻譯,薛強實則還是拒絕了入仕苟侍集團主政的河東。
在信中,薛強就苟政前面幾封信的感慨、疑惑與討論,給出了自己的觀點,
他也認為,羯奴不可長久,北方必亂,也必有英雄出世,拯萬民於水火。
其次,便是對苟政及苟軍的一通讚揚,說其兵馬雄壯,軍紀嚴明,戰力強悍,如能堅持,必定能夠成就一番事業。有苟政統領,是河東士民之福,云云。
最後,薛強簡單地講述了自己的經歷,表明自己的「志向」,那就是保族部及一方桑梓安寧,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看完了薛強的回信,苟政笑了笑,但從笑聲中聽不出喜怒。薛強其人的意思,苟政能夠明白,說到底,還是沒有真正取得薛強的認同。
對此,苟政的心態倒是很平和,想來也是,如非有所求,求有所得,以這些士族、豪傑的尿性,豈能輕易下注。一般人也就罷了,對薛強這樣豪傑領袖來說,可不是幾封書信,就能打動的。
而即便想得明白,想要真正心平氣和地接受,也不是容易的。在沉吟良久之後,苟政自堂案上取過一空白竹片,提筆便寫下一句字跡潦草的話:一年之後,
君且再看!
胸中積著一股鬱悶夾雜不甘的氣,背著手,走出府堂,遙望東方,視線有極,但思緒無限,直落鄴城。此時的苟政腦海中,就浮現著這麼一句話:「石閔,你也該動手了吧!你定不會讓人失望才是!」
而在苟政遙望的鄴城,他「寄予厚望」的石閔,正在做什麼呢?他並不讓人失望,很積極地對羯趙皇帝石遵鬥爭著。
在過去的十月,對羯趙來說,喜憂參半。喜的是,羯趙內亂後,第一波危機,勉強度過了。隨著,晉梁州刺史司馬勛自懸溝撤軍,率軍返回梁州,羯趙各地直接面臨的軍事威脅,暫時解除了。
但很多有識之士都看得出來,羯趙的江山,不可能再安定下來了,北方的燕國正在磨刀霍霍,南方的普朝,雖經歷了褚衷之敗,但北伐呼聲依舊高漲,不管是那些名士門閥,還是如桓溫這樣的強人軍閥,都是熱情滿滿,也積聚著新一輪的北伐力量。
而比起外部的威脅,內部的混亂與撕裂,永遠是一個政權最大的弱點。那些割據一方,早已獲得實際自主的地方軍閥、將軍刺史,暫且不提,僅是作為羯趙心臟的郵城,朝廷內部的權力鬥爭,也越發趨於白熱化。
石遵的趙國朝廷,已經將近半年的歷史了,磕磕絆絆地走來,不管是內亂還是外擾,也算經歷了一番風雨,抗住了一波浪潮。
但到十一月的時候,已經有些維繫不下去了。而羯趙朝廷走到這樣難以為繼的地步,倘若要仔細分析背後的原因,攤開來講,恐怕得從石勒講起,甚至擴散到西普滅亡、諸胡崛起的歷史大背景。
而就石遵奪位這半年呈現出的羯趙局勢發展來看,主要原因,還在於,權威之不足,能力之不足。
首先,得位之不正,卻無石虎那般壓服一切的武力保障,必然導致野心家的崛起。而石遵,本是一個以文德見長的人,需要一個武力保障,他選擇了看起來對他威脅最小的石閔。
然而,石閔可不是那麼好駕馭的,這是一頭猛虎不假,但一個不好,可是要噬主傷人的。而石棘奴掌軍秉政之後的表現,也一步步偏離著石遵的期待與設想。
如果說驕橫跋扈,還有忍耐、寬縱的餘地,那麼「恩出於己,怨歸於上」的諸多行為,則一步步挑戰著石遵的心理底線。
而「太子之約」,始終是石遵與石閔之間予盾的根本來源,各種衝突,一步步積贊到十一月,怨恨已然深種,矛盾不可調解。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