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這是起的什麼心思,席間賓客一目了然,紛紛噤聲,只待這齣好戲繼續。
誰不知帝少時鐘情於霍家二娘?嶺南四年,也許並不會改變什麼,得不到的少時之愛甚至會勝過自己的糟糠之妻。
舊愛相見,接下來的橋段必然是情難自抑、天雷勾地火,就看啞巴的那位該如何收場了。
可天子看向霍女的神情疏冷得視她若路人,語氣更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免禮吧。」
霍素持笑意僵硬在臉上,連起身的動作都險些露怯。
凌央從來,從來都沒有用這種語氣對待過她。
他對她一向溫柔到了骨子裡,說話時聲音大些都會擔心她難過,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該被他用這種陰狠語氣對待的不是她,是霍晚絳。
霍素持驟然被危機感充斥,心思再也沒放到宴席上,她欲哭無淚,更是無地自容。
怎麼會這樣……
難道嶺南這幾年,他當真移情別戀了不成?得知他與霍晚絳生了個女兒那一刻,她都不至於這般難受。
她想,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更何況霍晚絳這麼個大美人在側,他一時興起碰她泄/欲也是情有可原,只要他的心還在自己身上。
可如今看來,事態已經朝著最不好的方向發展了,且她毫無辦法。
霍母臉上已經掛不住了,凌央居然這般冷淡,顯然是沒把霍家放在眼裡,更不滿她獻女之舉!
開什麼玩笑,她的女兒從來就沒有當眾受過這麼大的屈辱!
憑什麼她劉伶的女兒,一個沒用的廢物啞巴也要壓制她女兒一頭!
霍母酒勁上頭加之憤氣填胸,一氣之下竟起身大步離席,直奔天子而去。
「啪——」
在場賓客始料不及之時,霍母的耳光已經穩穩落到了凌央頰邊,她抬手怒斥凌央:
「凌文玉!你以為你能重新坐上這個天子之位靠的是誰?還不是我們霍家!你竟敢敬酒不吃吃罰酒,當眾拒我霍家女?」
瘋了!霍夫人這是瘋了!
大晉天子之位現在是霍家說了算,可這霍夫人也不該做出當眾掌摑新帝之事啊!
薛逸和姬無傷紛紛在座上拔劍而起,卻被其父雙雙拉了回去。
在座王公伯侯、文臣武將見勢起身,就連霍素持也驚恐萬狀,連忙把霍母架走:「母親!您喝醉了!」
她瘋狂向廳內一眾僕婦大喊:「夫人酒醉誤事,還不快把她拉下去!」
霍母的酒氣被廳中動靜叫醒了大半,等她回過神來,右手上傳來方才打人後火辣辣的痛意,再去看天子那張勝過白玉的臉,上面的指痕尤為明顯。
完了,她好像真的給大將軍惹禍上身了。
霍母當眾暈厥了過去。
凌央這個被打的當事人卻面不改色,他斜睨向霍素持,眼底殺意盡現。
群臣噤如寒蟬,古往今來,就沒有一個天子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雲頌和張玉擠開一眾人,上前問長問短:「陛下可有恙?」
凌央收回對霍素持審視的冷冽目光,將斛中最後一點酒一飲而盡。
飲罷,他利落起身,大步邁過案幾:「朕無恙,雲頌張玉,你二人隨朕去更衣。」
他離開時,霍素持緊緊抓住了他一片衣角。
她倉皇失措,哽噎難言,好不可憐:「文……陛下,這件事小女能給您解釋,還請您隨小女離席。」
凌央用力從她手中抽出衣角,頭也不回:「多謝霍女郎好意,不必。」
不必二字猶如千斤重,重重地擲在了霍素持心上。
……
霍府外,天子車駕內。
雲頌和張玉命羽林軍在馬車附近清場,好方便與凌央商談。
「陛下,小不忍則亂大謀,您冷靜。」張玉從太監手中奪過扇子,親手替凌央扇風降溫。
凌央面紅頸赤,呼吸沉重,臉上印記越發明顯,雲頌忙命太監取來冰塊替他敷面。
「冷靜。」凌央自嘲一笑,接過冰袋敷面,「朕已經夠冷靜了。」
「他霍家當真是要凌駕於天子只上不成!連一個老媼都敢當眾掌摑朕。」
難以想像,在凌朔為帝這三年,他究竟在霍霆的威嚴之下吃過多少苦楚。
凌央現在正在氣頭上,嶺南的生活養成了他錙銖必較、有仇當場報的性子,任何欺負覬覦霍晚絳的男人都屈服於他的雙拳之下,這才讓她平安度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時光。
方才他強行違心不發作已經憋出了一身內傷。
他坐在馬車裡甚至產生了幻覺,晉武的鬼魂幽幽現身於車內,一如往日地嚴肅教訓他:
「二十一歲的人了,這點小事都沉不住氣,太子,你枉為朕之子。」
凌央咬緊牙關,對著空氣激動地說了句:「誰說朕沉不住氣?」
雲頌和張玉只當他在自言自語。
待凌央徹底冷靜下來,雲頌才敢小心提議:「陛下,臣建議您收下霍女。」
他不知霍素持與凌央、霍晚絳之間的恩恩怨怨,更不知霍素持就是晉明后妃。
凌央一聽他這話,臉色再度紅了起來,甚至氣得發紫。
他緊盯雲頌,恨不得把雲頌攆下馬車:「雲頌,連你也要來氣朕?你分明知道朕與阿絳在嶺南時感情多深厚!」
雲頌知道此提議必會讓他大動肝火,但還是耐心解釋:「陛下以為,霍夫人與其養女方才之舉動莫非是一時興起?且她二人敢這麼做,背後就沒有大將軍的授意?」
霍霆的授意。
凌央強忍住掐死雲頌的衝動,深深呼出一口氣。
他說得不錯,霍氏母女再不安分,可這些事若沒霍霆的意思,她們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威脅自己。
可張玉卻當即駁道:「雲大人此言差矣,依臣之見,霍家已經出了位皇后,且皇后娘娘還是霍大將軍的親侄女,不必再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再送一名養女入宮。大將軍只是權臣,不是奸臣亂臣,即便他手眼通天、能廢立天子,可他也不會指使妻女做出這種落人話柄的蠢事。」
凌央閉上眼,無奈向他二人解釋起來:「這個所謂的霍玲瓏,根本不是他的養女。」
他將從前與霍素持之間的糾纏,連同後來的事簡單向雲頌和張玉道來。
二人聞言紛紛臉色大變,張玉更是當即改口:「那雲大人所言極是,陛下,霍女您不得不收。」
凌央氣不過反問:「為何?朕已經遂了他的願,安安分分做一個聽命於他的天子了,可朕連拒絕一個女人的權利都沒有?」
張玉搖頭:「陛下,霍大將軍這是在試探您,否則他怎會刻意將婕妤叫走?」
凌央是聽話,可究竟有多聽話,霍霆今日之舉便是試探。
「試探?」凌央冷笑,「他霍霆想挾天子以令諸侯不成?別的事朕都可以由他做主,可唯獨此事,尤其動搖到皇后之位,朕絕不能妥協。」
「實在不行,他就廢了朕這個天子吧。」
張玉忽然鄭重跪地,俯首懇求他:「還請陛下聽臣一言,臣知除霍是未來必須之舉,可也請陛下謹記廣陽王的下場。」
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廣陽王絕不是霍霆廢帝之時口中罄竹難書的昏君。
他從封國趕來長安,將封國所有王公大臣都帶入長安、插進朝堂,意在與霍霆分庭抗禮、奪權分權,光這一點,就足以說明他的野心和計謀。
可惜,他的步伐邁得太大、太急,霍霆見他不是一個可以任由霍家乖乖操縱的天子,快刀斬亂麻結束了他短短一月的天子生涯,殺光了他的封國舊臣、將他放逐到江南。
廣陽王一個有封國、有軍隊的藩王都尚且如此,若輪到凌央,他背後只有幾個年輕的愣頭青,還有一個無依無靠的啞女皇后,他的下場恐怕只會比廣陽王悽慘千倍。
霍霆就是一把高懸於他頭頂上的刀,時時刻刻都有斬落他頭顱的危險。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當真要自己收下霍素持才可以嗎?
可是阿絳呢,他要如何向阿絳解釋?
她現在懷有身孕,若是得知此事,得知他違背許下的誓言,她肚子裡的孩子當真能不受影響?
凌央頭痛欲裂。
雲頌緩緩向他提及一樁無法言說的往事:「陛下可還記得,泰和元年夏時,您去珠場與臣據理力爭之事?」
凌央:「好端端的,提起那件事作甚?」
雲頌淡然笑道:「臣記得,臣當時對陛下說過一句話,世上許多事皆是身不由己,尤其是令自己違心之事也不得不做。儘管如此,臣也會儘自己最大的能力做到圓滿。」
凌央懶得看他:「你又變著法勸朕妥協?」
雲頌卻話鋒一轉:「陛下有所不知,臣雖出身梧州雲家,且為雲家長孫、未來少主,可臣的母親卻是珠場裡最低賤的一個採珠奴。」
他就這麼血淋淋地剖開自己的心結,凌央和張玉皆震驚不已。
凌央慢慢恢復理智。
雲頌想起那個女人,目光低垂,語氣也溫柔了許多:「祖父有十個兒子,而家父正是他最得意的繼承人。可惜家父對家母一見傾心,令家母年紀輕輕便懷上了臣。可採珠奴何其低賤,祖父不喜她,更不認臣這個長孫。在臣出生一直到八歲那年,都是在珠場裡和母親一起長大。」
凌央愣愣一問:「那,後來呢?」
雲頌:「後來,家父病故,雲家內鬥不斷,險些分崩離析。祖父為選出最合格的繼承人,派人把臣從珠場接回了雲家認祖歸宗。就在那天,臣哭鬧著執意不願離開母親,祖父親口向臣保證,只要臣在雲家出人頭地,他就把母親也接回去。」
「臣信了,並為此付出了常人意想不到的艱辛。在這期間,臣常常跑去珠場偷看母親,所有人都笑話她卑賤如泥,唯獨臣知道臣是她全部的希望。採珠人的日子很苦很苦,採珠人的性命更是不值錢,其中苦痛,臣最能感同身受。可還沒等臣有出息,母親就意外溺亡了……在臣去青蓮鎮尋珠那段時間,臣夜夜都能夢見亡母採珠之景象,她痛斥臣為何要壓榨折磨那些和她一樣的苦命人。」
「支撐臣走到今天的,便是一個信念,一個解救天下珠奴的信念。所以再討厭的事臣也會做好,陛下,如今臣守得雲開見月明,當日帶您回雲家,祖父都要對臣卑躬屈膝,只因臣是朝廷官員。」
「臣之言,只到此為止,餘下肯請陛下自行領悟。」
車攆中寂靜許久,仿佛一生都過去了。
凌央終是無奈笑了:「忍……好,好,人人都叫朕忍,不就是一個忍字麼?朕忍就是。」
「但今夜之事,不得有半個字走漏到她耳中,她會擔心朕。你們儘管替朕瞞著她,不能危害到她腹中孩兒,否則朕砍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