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朦朧,山霧濃。
清風晃過竹林,樹梢盪起層層疊疊窸窸窣窣的波瀾。
唐玉箋上下一趟,妖氣散得厲害,臉色發白。
她收起捲軸,轉向在面前對著自己撲通一聲跪下的女鬼,按住她的肩膀嘆氣,「算我求你,不要再磕了,再磕就真把我的紙人弄壞了。」
女鬼停下來,抬手在頭頂轉動兩圈,又做出雙手合十的樣子,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她。
唐玉箋奇異地懂了她的意思。
「這是和尚?你是想問寺里的那些僧人?」唐玉箋沒明白她為什麼關心寺里的僧人,但還是說,「他們都好,那群歹人傷了許多護衛,僧人們只是被綁在一起,我已經將他們都鬆開了。」
那紅衣女鬼又急切地比畫起來,動作格外像活人。
她用兩隻手比畫放在額頭上,另一隻手比畫放在下巴處。
唐玉箋又一次看到了她的意思,「你說裡面年輕的僧人?」
對方忙不迭點頭。
唐玉箋想了想,說,「我沒有注意,但他們看起來都很平和,沒有被嚇到,也沒有被傷到的樣子。」
女鬼不動了。
明明一副紙人的模樣,唐玉箋卻覺得她鬆了口氣。
「等等,你不問問你兒子嗎?」她有些疑惑,「我可是救了他一命呢。」
女鬼兩隻黑漆漆的眼睛看著她,安靜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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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空氣有些凝滯。
可隨後像是沒有糾結於這句話,在她面前重重地行了一個禮,俯身磕頭跪地。
「你別磕了,給我紙人都磕壞了!」唐玉箋小聲商量,真想感謝我,再給我拿點吃的,你那顆桃子我為了哄你兒子送給他了……」
女鬼沒聽懂她最後一句話,沒等唐玉箋話音落下就爽快的鑽入樹林。
下山的歸程,唐玉箋可謂是收穫滿滿。
大多數鬼蜮都很友好,這座山靠近佛寺,多是自然衰亡老者,死時沒有什麼怨氣,死後就葬在這處福地。
它們仍是坐在自己各自的碑前,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有些亡者家人燒了紙紮的棋盤,它們就地坐下,與鬼友對弈,唐玉箋看著頗為新奇。
還有些慈祥的,注意到唐玉箋對貢品的垂涎,就直接塞給她大方的讓她嘗嘗,似乎對難得一見的妖怪很感興趣。
倒是沒想像中的那麼可怕。
她承認自己前世受恐怖片荼毒太深,亡者曾也是別人的親人,若不是跟小廝約好了,她都想留下來看一會兒。
不知不覺走到一處鬼門。
女鬼從紙人身上退下來,又變成一身濕淋淋的紅嫁衣模樣。
唐玉箋撿起小小的紙紮人,有些不太敢看她現在的模樣,卻見對方原本腐爛的手掌腳掌緩緩褪去青光,變得平滑嬌弱,再抬頭,發現對方變回了尋常女子的模樣。
點著朱色唇,一身鮮艷的紅嫁衣,年紀比想像中的還要輕。
女鬼彎著唇,指了指紙紮人,向她道謝。
聽說淹死的水鬼大多會變成縛地靈,除非找到替死鬼,否則很難離開他們死去的水域。
所以許多老人總是叮囑自己的孫兒不要離淹死過人的水太近,免得被拉下去。
她在冥河上徘徊了三年,魂體越來越弱。據說死者若長時間不入鬼門,就會變成孤魂野鬼,再也無法轉世投胎。
幸得中元鬼門大開之日,她遇到了一個拿著紙紮人準備前往人間的妖怪,這才讓她有了轉生的機會。
還去了紅蓮禪寺,知道他安好,便了了她一個念想。
女鬼握了下她的手,冰涼涼的,終於不磕頭了,屈膝行了個姑娘家的禮。
唐玉箋也慌忙學著她的樣子回了個不倫不類的禮。
女鬼凝視了她片刻,隨後擺擺手,轉身消失在了那鬼氣森森的寬闊黑門之後。
唐玉箋思緒忽然飄遠。
她看起來那樣年輕,怎麼就給人當娘親了?
看了眼天光,唐玉箋開始著急,收了紙紮人抬腳欲走,忽然整個人一頓,將在原地。
衣衫下的後背上不知何時出了一層冷汗,山風吹過,冷得像墜入冰窟。
以前讀過的某個話本,像雨後破土而出的筍芽,一點一點從塵封的記憶中逐漸展露出輪廓。
唐玉箋攥緊手指,緩慢回頭,望向身後紅磚綠瓦,陰氣沖天的巨大鬼門。
那個被她看過即忘的話本中,講的是段令人唏噓的故事。
故事的前半部分是才子佳人相遇相知,快結束時卻急轉直下,女子在及笄不久後,滿懷喜悅地乘船出嫁,準備與心上人結為連理。
然而,途中遭遇巨浪,她不幸墜入水中。新郎苦等新娘不至,出門尋找,卻只得到了新娘不幸遇難的噩耗,連屍骨都未留下。
新郎心如死灰,最終選擇遁入空門,剃髮為僧。
話本差不多是三年前看到的,唐玉箋看完後消沉了許久。
好不容易要終成眷屬,只一道巨浪就變成了陰陽兩隔,豈能不讓人垂淚?
紅嫁衣,縛地靈,年輕的僧人。
唐玉箋終於意識到一直以來的違和感是什麼。
她以前看過的話本,怎麼好像……成了真?
周圍寂靜得讓人心裡發慌,手裡的紙紮人刺痛了掌心,她緩緩回過神,從不寒而慄的感覺中漸漸清醒。
興許只是巧合?
泉還在等她,已經耽擱了太久,再不過去他可能要生氣了。
唐玉箋將那紙人小心翼翼地收入囊中,步伐變快,驅使著妖氣沿著密林間在來時的山路奔走,兩側不斷有鬼魅對她招手,拿著供果湊近,像是有事求她去做。
她腳步不停,暗處橫伸的枝椏勾亂了她的衣服和頭髮,頭頂枯枝敗葉橫生亂舞,像無數隻手要兜頭壓下。
不知跑了多久,山中霧靄漸濃,漸漸看不見日月星辰。
山道上憧憧鬼影越聚越多。
某一時刻,唐玉箋回頭,看到背後竟聚集了死狀各異的亡魂。
「……」怎麼回事?!
難道是見她送走了女鬼,都來求她辦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唐玉箋力竭,停下來扶著膝蓋緩緩平息呼吸,整個人後背發麻,心跳如雷似鼓。
看著眼前的看著眼前漆黑高大的鬼門,一顆心重重地墜了下去。
她又回來了。
唐玉箋抬起頭,看到了不遠處巍峨的山峰,古寺的琉璃金瓦在山林間若隱若現。
她跑了這麼久,這座禪寺竟然還在身後。
唐玉箋定定地觀察著四周,意識到自己好像遇到鬼打牆了。
她無法離開這片山林。
周遭松柏蒼翠,枝椏橫展,層層疊疊遮天蔽日。
唐玉箋盯著禪寺,思考了片刻,變換腳步往密林間走,突然之間,背後傳來一陣破風的尖銳嘶鳴。
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雙膝傳來了劇烈的疼痛。
她痛吟一聲,身體失去了平衡,整個人被擊倒在地,朝著坡下翻滾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