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銀月如盤。
月光透過縫隙斑駁地灑在寺廟的瓦片上,山風拂過,樹枝搖曳,隱約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石階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屍體,鮮血漫過寺廟大門,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氣。
數十個刺客飛撲而上,人影在錯落的佛寺的瓦檐上飛快地掠至深處,從牆上一躍而下,推開一間殿門,裡面已經站了幾個人。
整個佛寺只剩下最後一間禪院。
殿內,幾位穿著袈裟的僧人被捆綁在一起,他們閉目合掌,面容依舊平和,似是外界的紛擾皆與他們無關。
檀香的煙霧在殿內緩緩升騰,低緩的誦經聲迴響。
有人朝裡屋的方向指了指。
燈火從窗戶里透出來,隱隱映照出一道人影。
裡面傳來了很輕的咳嗽聲。
「驗貨。」
黑衣人影說完,有人靠近門邊,用刀子撬開了一道小縫。
屋內的桌案前,坐著一個尚未及冠的小少年。
桌上點著燈,少年披著厚衣,伏在案前書寫著什麼。
他的皮膚很白,粉雕玉琢,長睫如蝶翅般向下垂落,僅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就仿佛一尊玉像活了過來,黑衣人下意識屏息。
確認了是要找的人後,那個黑衣人立刻拔出刀,準備進去。
「當心點!」旁邊的人急道,「小心傷及他的性命!」
屋內的燭火已經快燃到底,溫暖逐漸消退,而派出去的幾名護衛們遲遲沒有歸來。
少年的唇瓣透出體弱的蒼白,他垂眸專注地在紙上寫字,心裡大概猜到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表現出來的冷靜跟他的年齡不太相符。
墨水在宣紙上慢慢擴散開來,桌案的邊緣,一把匕首的柄隱約可見。
這是他為自己準備的。
如果到了絕境,他寧願選擇自我了斷,也不願意成為家人的負累。
這座山寺地處偏遠,前來供奉的人越來越少,隨著附近村落中最後一位老人的去世,除了偶爾有達官貴人來訪,夜晚的寺廟幾乎不再有人造訪。
可不久前外面傳來了一些動靜,他聽到了劍鋒出鞘的聲音,不會是那些僧人所為。
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取他性命的人來了。
『咚咚』幾聲,門外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
這些動靜讓他確信,他帶來的那些人恐怕都以凶多吉少。
少年站起身,從紙張下抽出了刀柄。
他寧死,也不願做人質。
可門外卻在這個時候靜了下來。
少年一動不動,攥緊匕首。
正盯著門縫,忽然聽到檐角下墜著的風鈴輕晃幾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回過頭去,卻見紙窗被風吹開,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外面起風了。
山上嚴寒,晚春梨七月才開,花瓣飄落,如雪紛飛。
他抬頭時,沒看到夜行殺手。
而是一個白髮雪膚的姑娘,坐在樹枝上。
漫天飄飛的雪色在她背後交織出撲撲簌簌或濃或淡的陰影。
四周的喧囂與紛擾仿佛在一瞬間退去。
少年目光定在她身上,一瞥驚鴻,此刻的他尚不知會覆蓋過整個短暫的人世歲月。
當即只是怔在原地。
少女手上捏著不知從哪摘來的銀杏果,白皙美麗的面容不同於世上任何一個人,長發垂落皎潔如月,眸中含著濕潤的微光,泛起一點紅,坐在樹枝上,與周遭涌動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聽到動靜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少女漫不經心地說,「你怎麼得罪那麼多仇家,他們像是都要殺你呢。」
禪院安靜得只剩下風聲。
他正要開口,卻看到女孩張嘴一口咬住果子,蹙起眉來不及制止,就聽到一連串「呸呸呸」的聲音。
「好苦,這是什麼?」
她抱怨著,捏著手裡的東西翻來覆去地看。
抿了抿唇,少年說,「白果。」
她的眉頭擰著,「白果是什麼?」
少年終於冷靜下來,他問,「你是來殺我的嗎?」
對方瞪大了眼睛。
像是聽見了什麼奇怪的東西,「我為什麼要殺你?」
他自言自語,「那就是活捉。」
白髮的姑娘終於有些驚訝了。
她輕輕一躍,從樹上跳下來,落在少年的窗戶上。
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亂了陣腳,少年僵著不敢動,迎面撲過來一股淡淡的書卷香,她問,「你年紀這么小,怎麼比長離還奇怪。」
聽到對方的話,他下意抬頭。
卻見那姑娘又離近了一點,雪霜般的白髮如雪般垂落,幾縷落在他手背上,帶來輕微的癢。
「咦?」
她嘀咕。
「好香,你身上怎麼也是香的。」
姑娘湊近了,單手撐在他肩上,自窗台上俯身,幾乎貼在他的面頰上輕輕吸氣。
唐玉箋後知後覺眼前這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身上飄蕩著一股奇異的香氣,它與長離身上熟悉的味道有著幾分相似,卻又不盡相同。
她忽然想起了那些天族貴客,自己從他們身上似乎也聞到過這種令她舒暢的氣息。
「你怎麼會有長離那種香味?」
「姑娘自重。」少年耳垂上瞬間漫上薄紅,急道,「男女授受不親。」
唐玉箋笑出了聲,「男女是男女,你是小孩子。」
「你……」
剛出了一聲,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到院子裡躺著橫七豎八的黑衣人,被隨意地堆疊在一起。
臉上登時露出防備之色,「那些人是你殺的?」
「他們只是睡著了。」
唐玉箋拍掉身上的花瓣,直起上身,「他們像是要殺你呢,你快點逃吧,我妖氣弱,撐不了多久。」
「為什麼救我?」少年仍是怔怔的。
唐玉箋想到什麼,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東西扔給他。
少年下意識接住。
是只桃子。
「這個給你。」她說。
桃子又大又紅,顯得格外甜脆。
唐玉箋彎著眼睛,「不管你信不信,是你娘親讓我來的。」
少年一時愣住了,「可我的娘親早就……」
「我知道她應該很早就去世了,但肉身不在,並不意味著她就不在你身邊。」
她認真地說,「我在冥河遇到了一個穿紅衣的女子,她沒有傷害我,但自己無法來到佛寺,所以托我上來。」
「我想她可能感覺到你有危險……」
少年靜靜地站著,身影在昏黃的燭火下拉得孤獨的長線。
他的頭髮被風吹得有些凌亂,唐玉箋下意識抬手給他挽到耳後,「你不應該露出這麼難過的表情,應該更開心一些。」
「她不能親自來陪你,但她讓我來救你。」
「這個桃子,是你母親給你的。」
她笑著說,「你知道這桃子有多甜嗎?你娘親特意挑了最大的一個給你。」
「真羨慕你。」
「我娘親……」少年衣衫單薄,不足以抵禦這深山的寒意。
肩膀微微顫抖,可當下卻不是因為寒冷。
「我娘親是何模樣?」
「你沒見過你娘親?」她疑惑,又想到什麼,認真地說,「她的皮膚很白,喜歡乾淨,眼睛黑黑的,個子高高的,經常在河邊洗頭。」
少年垂著眼睛。
不知道信了沒有。
緩慢的,他咬了一口桃子,抬起眼帘,水潤黑亮的眼睛看向她,「真的很甜。」
唐玉箋笑了笑,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花瓣,輕盈地躍回樹枝上。
揮手告別,「我還有事,要走了,你娘親還在山下等我,不知道她回去後會投胎,還是明年的此時再來看你。」
她要走了?
鬼使神差的,少年又問了一句,「你住這附近嗎?」
問一個姑娘這種話,已是十分失禮。
他意識到不妥,可眼睛仍然看著她,在等一個答案。
「當然不。」她笑著說,「這裡荒山野嶺,果子也那麼苦,誰會住這裡。」
「那你還回來嗎?」
唐玉箋搖頭,「畫舫要去下一個地方了,我才不會留在這。」
「你若有需要,可以來相府尋我……」
少年兩步走到窗邊,可再環顧四周,發現外面已經空無一人。
她沒有說自己住在哪裡,也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
她救了自己一命,又編出這樣的故事,不是挾恩圖報,那是為了什麼?
他低聲喃喃,「謝謝。」
他竟忘了跟她說道謝。
很快,烏烏泱泱的救兵出現,將寺廟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今夜保護他的護衛已經全部被殺,可是那些刺殺他的人卻活著。
她沒有騙他,那些人真的只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