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眾生不苦
雪花打在晾肉架的魚腸上,一把尖刀捅進盤羊喉頸,放出泊泊鮮血。
寒風吹去洪福街的爐灶里,兩道靈氣聚在百匯天靈,照出熠熠身光。
武空與武禪睜開眼,換好紫藥仙童和青蓮玉女的典儀仙服,把聚靈陣的廢石渣都清掃乾淨,看見府院街口盡頭的肉鋪在殺羊一一他們心裡清楚,時間已經到了。
六十多天以後,終於來到約定的跨年吉日屠魔吉時,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從洪福街走出去,武禪帶著空空師兄去鐵匠鋪外邊迎客,踏過街市六百來尺的赤金紅毯,看見道路兩頭紅漆烏木造出來的牌樓,還有五柳大聖的五味香堂,
佛龕里供奉的不是什麼英偉高大的神像,而是一盤盤家常小菜,也是五柳的原形真身。
走到街市盡頭,爬上遮風擋雨的黃龍坡,武禪站在高地往縣城看風霜雪雨之中,矗立著一座座堅毅剛強的大爐子。
起初只是一兩百戶人家圍在爐邊篩糠選米,後來是五六百戶,到武家莊和陳家祠,再到鐵匠鋪,玄風不知疲倦造了七八百個爐子,只一天就能造出二十多個火爐。
大雪封山以後,塵晶的儲備也漸漸告急,一顆泥煤要用八錢塵晶,算上石洗提純的耗損丟頭,把火塵晶以外的雜晶也做成燃料一一如此燒了二十五天,已經用掉了一千四百八十斤。
農奴們見到仙家爐鼎,就自告奮勇進山尋寶,要冒著凍死的風險下礦找塵晶,最早是分成兩隊六十四人,由青山和素素看護幫扶,結果路上死了七個一倒不是仙人見死不救。
記得武家莊老太太說過的,在這種天氣,想去石林子裡找野果,在陰濕雪地里站的久了,恐怕腳趾頭都要凍掉。
素素早就發覺情況不對,趕忙運用神行方法帶人回村,可是他們倆一趟帶三個帶四個,使喚法器去馱人一一且不說留在山裡的人撐不撐得住,凡人上了法器,經寒風雨雪澆洗之後,那是生死難料了。
這七個死者,只有三個是在法器上凍死,剩下四個都是受風邪寒毒所害,傲霜來了也是藥石無救一一再怎麼厲害的仙藥丹湯,也救不回病入膏盲的泥胎,凡人五竅不通經絡脆弱,更不能用真元去救。
後來陳富貴總管喊停了尋寶之事,黃沙大仙留在佩縣的靈石本就不多,都要當做地稅送到徐家峽去,原本還有四百來斤塵晶,封在泥瓦罐里,結果頭一個月就燒完了。
眼看求火取暖的人越來越多,富貴總管開了武靈真君的倉,把靈石碎了當塵晶用,到了臘月,佩縣四村兩寨共有一千三百三十六個「玄風爐」,燒盡三千六百斤靈石。
如果你對這些數字沒有什麼概念,那麼這是傲霜在玉衡派二十多年的工資。
至少能讓三十個弟子勉勉強強練到築基期,不需要聚靈陣的情況下,練夠二十年的課業。
如果按戶分配,它的火力解決不了十六萬居民過冬的取暖需求,一爐火力最多能照顧縣城八戶人家,還得看縣城的房舍規劃,要挨得近的城裡人,才有機會去享受這麼一點火力。
到了鐵匠鋪和武家莊這種地方,田地和農舍把家家戶戶都隔開,稍稍住得偏僻一些,一山一戶的情況是屢見不鮮,地主家裡有大院花園,富戶也有魚塘菜地,再窮一些的短衣幫,就是拖家帶口住在山腳,打柴取水也方便。
百姓口中的灶王爺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玄風只能做他分內的事情。
但是富貴總管和武靈真君好像從來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令武禪武空感到驚訝的是,這兩個璇璣星天仙總能想出奇奇怪怪的主意,然後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兩個小娃娃走出鐵匠鋪範圍,來到天馬山不遠處,準備迎接五柳大聖。
石洗工坊原本坐在鐵匠鋪的村頭,四周都是旱地農田,現在變成了四通八達的街道和木屋。
從縣城西南方向往燕子巢山地走,地勢越是平整的地方,房舍就越密集,要說這些屋子是怎麼造出來的?材料從哪兒來?答案也很簡單。
既然有了集中供暖的方法,這一千多個爐子逐輪點火,回到武靈真君的老本行,回到他哈工大道路工程專業課一一再往城市規劃的內容粗淺看幾眼,原本冬天要燒掉的柴,就變成了臨時加蓋的房屋,變成了避難所。
對仙人來說修房子很簡單,在三年以前的俠蹤鎮,除了秦環真這老逼登修了個涼亭一一其他來到離暗絕地的仙家們,須彌芥子都留著修築驛站的材料,碰到靈氣富集的寶地,立刻就地造屋,入定吐納。
武靈山的弟子們互相配合,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以三味戲法和各類神通造出來三千多間民居,一間房舍分成四戶人家,幾乎全是結構簡單不受風雨影響的平房。羅平安沿著鐵匠鋪的六口井往外鋪路一一石道路修到哪裡,房子就建到哪裡。
陳富貴總管奪了縣太爺的權,托縣城的秀才文人們寫紅花報,傳到地方族長家裡,原本生死難料,或許熬不過這個冬天的貧困戶,只要住進鐵匠鋪的新屋,
來年上月節能領到六貫錢一一六貫錢的購買力大概是一頭健康的成年牛,是六兩紋銀,也是縣太爺半個多月的薪水。
武空與武禪等得心煩,就找到一戶人家,到回字房舍的天井裡等待。
武禪:「這個屋子造得巧呀!看幾次都覺得神奇!」
「哪裡神奇了?」武空問。
「師兄,那蓄水池裡有鋪了木芙蓉,雪花落進去,它就變成清水了。」武禪抬起頭,去弄天井屋檐的冰棱,折下來一根冰刺,丟到天井的池子裡,不一會它就融化。
武空也覺得奇怪:「是熱的?!熱水?」
他們本來不是人,從火猴金修煉成人形,自然不明白人類的生存方式。
武空的真身空法猴子也會造祠堂,金則是風裡來雨里去,也不需要臨時道場。
「這你就看不懂了?嘿嘿!」武禪嬉皮笑臉,要賣弄學識:「草上飛說!是武靈真君的點子!你看!」
金蓮玉女起了玩鬧心,把房舍主人家的迴廊地板挖開,又去石粉里打滾,挖到發紅髮黃的濕土,幾乎掘地三尺,終於找到一根大銅管。
「這又是什麼東西呀?」武空看不懂。
武禪聽過武靈真君講課,既然師兄這麼說一一他一定是在課上睡著了!
「這是地暖管!裡面有水的!」武禪輕輕拍了拍紅銅管,發出瓮聲瓮氣的迴響。
從隔壁居室里走出來一個滿臉橫肉的悍婦,看到迴廊旁邊的土堆,地板也碎了,立刻大聲嚎叫:「抓賊啦!抓賊啦!有偷銅偷鐵的賊呀!"
「哎!哎哎!哎!」武空心裡慌張,要把婦人打暈,「你不要胡說八道!」
恰好草上飛的孩兒在附近巡邏,小機靈鬼竄進房舍里,連忙喊:「金童!金童!你不要害她!」
「神仙!小神仙!」悍婦從來沒有進過縣城,也不認得金童玉女,又氣又急的指認:「這兩個娃娃掘開我家地板!要偷我家裡的仙器呀!」
「誤會!」草亂動這才跳進大門,連忙拉住了金童,「一場誤會!武家姨媽!你回去歇著吧!」
悍婦這才意識到,或許這兩個小娃娃是仙人,她擠出些笑容,又輕輕給了自已兩耳光,不知道說什麼好,退回房間裡,時不時還往外看,似乎還是放心不下只怕這地暖銅管被人偷走。
小兔子草亂動這才回過頭,要問個清楚明白。
「兩位大仙,我一家老小配合武靈真君,還有那屏山大聖的後裔,辛辛苦苦打洞埋銅一一好不容易造出這些房舍,聽...這個..:」
小機靈鬼不好去責怪金童玉女,看見開裂的橡木板,只能瞪著眼乾著急。
「小事一樁!」武禪勾勾手指,三昧戲法吹來神風一一紅泥再次把銅管掩埋,乾燥的砂石填滿了坑口,她再運轉三元,對著開裂的木板施法掐決,這五六根廊道地板漸漸復原,只不過沒了膠漆防潮。
她扯著武空的耳朵,把師兄的腦袋偏轉過來。
「吐火!來點火!」
武空一個深呼吸,三味靈火燎過青綠色的板材傷處,烤得發乾發黃,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兩個小傢伙吹口水看屋檐,與另一個更小的兔子打起哈哈。
「我就想讓師兄開開眼界!~」錄武禪嬌滴滴的喊:「這可是璇璣星仙法!~"
搞明白兩位大仙的來意,小兔子草亂動連忙跑去敲鑼,把父親喊來了。
草上飛換了一身新披掛,身上掛著各種各樣的錘子鎬頭鐵剪刨刀,已經變成了工作服。跟著武靈真君幹活得了不少好處,滿臉都是春風得意。
「哎嗨!二位大仙!」兔子精進門來就直入主題,要給武空溫習一遍課堂作業一一這一整套取暖仙器,都是武靈真君畫的圖紙。」
「以二十四戶人家為一個單位,用三個火爐供暖,輪班來燒飯做菜,把取火用火的時間都隔開。」
草上飛嬉皮笑臉眉飛色舞的,擠到武禪大仙身邊。
「您看這天井的蓄水池,落雨落雪都不怕,大西北最不缺的就是銅和鐵一玄風爐的火力流到池子裡,雪水也能燒飯煮粥洗衣洗澡。」
「再往門外仔細打量!」
草上飛拉住武禪的手,往門外奔走,武空見了,也要去抓師妹的手。
門外的房舍蔓延到西北向灌風口,有四片大樹林隔斷,層層疊疊的松樹楊樹從山林之中移到了房舍聚落周邊。
「地熱也跑不掉!都叫樹根抓住咯!」草上飛脫下工作服,準備去吃齋飯,
它抖弄耳朵,拇指大小的耳墜落下一件紅彤彤的小馬甲,這也是富貴總管送給草上飛的須彌芥子法器禮物:「嗨呀!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果然我草上飛沒有看錯人!~」
「武靈真君還說,要把天井拓寬一些,取水的石台子沒有多少用處,既然玄風爐能保暖,如果冬天來了旱災,把紗布架到天井口保暖一一蓄水池旁邊的紅泥地澆些金汁,說不定還能種菜!」
武空聽得雲裡霧裡,武靈門人開小會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溜號,草上飛和他說起這些東西,他也聽不進去。
「知道了!知道了!別念了!」
「金童大仙!~」草上飛念起四象仙盟的緣分:「我幫武靈真君掘地打洞,要是有朝一日,也像二位大仙一樣,能化形啦!有了人身!能去封神台領個真人的頭銜不?」
武禪笑道:「喊你蘿蔔真人?還是青菜真人?喊你天井仙人吧?」
「天井仙人!好呀!好呀!」草上飛給孩兒們取名的時候非常隨便,對自己的頭銜也沒有多少要求。
武空接著問:「這些民居住得滿?遠一些的鄉里鄉親都願意搬家?」
「也有不願意的,臥病在床的。」草上飛連忙說:「或許和富戶地主一起,
還留在祖宅,實在搬不動了一一其他能走動的,誰捨得這六貫錢呀?」
三千多間房舍,總共一萬多戶,縣城鐵匠鋪周邊一下子多了三萬四千人。幾乎沿著燕子巢山包繞了一個半弧,變成了佩縣的衛星城市。
冬天本來就是農閒的時候,獵戶們也要停工歇業,住在遠郊的大地主捨不得宗族祠堂,卻沒有多少人力勞力來伺候他們了,三合丘一帶的兩個小村子幾乎變成鬼村,地方的老貴族想吃點野味,恐怕要走上六里山路,來縣城買年貨。
「武空大仙!你要問這個屋子它住不住得滿?那可是天仙送來的福緣!~」草上飛就事論事,似乎充滿了力量:「顧家村和余家村的人來得最早,歡天喜地的!本來還發愁一一要幫地主家裡打野獸,換點錢糧過年。」
「現在倒好!是翻身做主人了!~或許往老家大院裡丟一條野豬腿,再和老主顧商量幾句,能把明年的地租都償清!再不用賣這個勞力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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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這個小屋裡,去王母江刨冰打魚耍,在火爐邊較量棍法,現在離得近,還能帶娃娃找到秀才家裡,或許能找到進士家裡!這些上黨城的文人也回家過年嘛!小孩子可以讀書認字了!」
「等著五柳大聖來,過年還有燈會法會,武靈真君說不定還會打死這個王八蛋..」
說到此處,草上飛卻立刻收聲,做賊心虛一樣左顧右盼。
「不是我說的哦!不是我說的...」
「我沒有往外傳一—」
都是鄉親們猜的。」
把人們集中起來,在農閒時間方便管理,這些房舍是武靈山送給佩縣百姓的禮物。有了基礎生活保障,多出來的柴禾燃料也能維持其他村鎮聚落的供暖需求。
陳富貴的內政能力非常強,他精於管理,而且知道如何省時省力的管理。
哪怕這些房舍住進來混吃混喝的懶漢,也影響不了佩縣整體的民生大事地方土司和族長要聽縣官的話,縣官要聽陳大總管的話,辦起事情來就沒有任何阻礙。更加偏遠一些的地方,實在無法舉家喬遷的特困戶,在這種柴米富餘的環境裡,至少不用擔心餓死凍死的問題。
反倒是更頑固一些的地主富戶,不願意離開老家住進四戶單位,不願意和賤民一起生活的貴族,他們的生活成本會直線上升,往年四十銅板可以買到村口熱乎乎的燒雞,現在恐怕要僱人跑來縣城,遇上風雪天,來不及把雞帶回去,估計跑腿夥計要涼透。
再者說,把這些有力氣拖家帶口喬遷的青壯年聚集到一起,在戰術層面來說,是為了儘量減少平民的損傷。
羅平安從一開始給聚居地做設計,從動土栽樹規劃道路的環節,就已經把五柳大聖的退路選在石林子到七十二峰最近的梧桐嶺一一鐵匠鋪附近本來沒有樹,
是木靈氣最稀薄的地方,五柳離這裡越遠,百姓就越安全。
一旦打起來,它化神期修為的肉身破碎,還有陰神作祟,總能死而不僵試著重整旗鼓,如果造成太多的平民傷亡,武靈真君也白來一趟佩縣,終究是無功而返。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草上飛把金童玉女往聚落出口帶:「您二位看,
武靈真君還打算拓寬河道。」
要走出聚落範圍,前面就是楊紫渡,是原先鐵匠鋪的取水處,本來要跟著天寒地凍的大風大雪結成冰河,因為聚落的地熱環境,它漸漸變成了活水。
走上小拱橋,草上飛接著說。
「那防風林也有講究!武靈真君實在聰明絕頂了!順著松樹楊樹來的北風,
吹到這裡!開春要搞三個風車!能幫忙拉磨碾米!做精細糧食!」
「再往前去...」
草上飛還想吹點什麼,但是前面已經沒有東西了。
武空跟著兔子精的小爪子往前看,只有烏黑黑一片雲,躲在大雪裡的半點陽光。
武禪問:「還有啥呀?」
草上飛變了臉色,呢喃道還有一頭老畜牲。」
天邊飛來一座大轎,有十八銅人羅漢,是龍樹金剛的法相神威,他們赤裸上身,皮膚金光燦爛,有一半弟子吃力的扛著轎子踏空而行,還有另一半弟子,則是掛在五柳大聖的神行法器轎槓之上,不夠道行面露慌張之色,勉勉強強跟著飛給同門師兄弟增加憂患煩惱。
五柳大聖的粗壯手臂揭開金繡簾幕,露出內里佛龕。
三個金燦燦的香爐好似大鼎,代表鎮壓彭祖七十二峰諸多妖魔的化神大能之神威。
飄渺煙霧之中見到莊嚴寶相,五柳穿戴整齊坐在神龕正中,它探頭往外打量,穿著毗藍婆風神的黃袍,披上龍樹二祖伏虎降魔的袈裟一一當然了,都是仿品,和當初送給武靈真君的法衣一樣。大抵是西北地界妖魔對正道魁首的CosPlay。
神龕好似一個小廟,有左右對聯鎏金牌匾。
上書日五柳活佛五竅五行剃度施服靈光普照龍樹聖僧三元三昧悉檀傳教度化眾生。
牌匾寫著大慈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