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人潮洶湧
「天總是陰,沒有太陽,梅花樹散不開苞,再到大雪的時候。要去找梅子呀武家莊門前,一個年過七旬瞎了眼晴的老太太坐在門邊,和玄風小神仙撈起家常話。
「年就不好過咯,跑到石林子裡頭,腳趾都要凍掉。」
玄風聽不懂這些話,他哪裡體驗過撿野果填肚子的生活?
「挖點子蕨菜苔蘚,凍土挖不開,去找蟲子吃。」老太太敲打黏土模具,做完一道工,努著身子扛起五六十斤的翻砂箱,攏到半成品上一一-她的嘴巴似乎停不下來,依然在說個不停。
另一邊等候多時的小孩子們爬上去敲敲打打,踩著大木箱,打著赤腳蹦蹦跳跳的,要把黏土踩實,把空氣都排出去。
老奶奶坐回門邊的小板凳上,接著開始填紅泥,這個工作很簡單,哪怕她眼晴看不到,也能做好。
把陰模和陽模分成內膽、外殼、排氣、澆口四個部分,修成精細的木器來擠壓黏土,不需要脫模劑,以玄風的三味靈火燒盡木器皮殼,吹乾淨黏土堆里的草木灰,模具預熱以後,對準澆口灌進銅水鐵水,一個爐灶就這麼做好。
吹火是玄風的老本行,不破壞黏土砂結構的前提下,想把木炭渣一點點吹出來可不是什麼簡單的活,如此反覆做出十六個灶具,他起初做壞了五六個,心裡既懊惱又憤怒一一怎麼連個凡人引火取暖的東西都做不好!
再去逐漸修修補補,返工重來,他是越做越順手,操縱靈火鼓動氣流的手法也愈發精湛。
佩縣周邊沒有廣的草場,不存在養殖大戶,武靈真君和玄風選了最笨的方法來澆築爐灶一一沒有蜂箱蜂房,沒有野獸的油脂,做不成餾分物,就沒有蠟,
自然不能用失蠟法來鑄造爐具。
縣衙以前點魚油燈,冬天就不留夜燈了。王母江支脈結冰以後,魚肥也是好糧食,不能浪費在點燈照明這些事情上。
不要以為仙人是萬能的,談起民生大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似乎一樣都少不了砍樹只要一膀子傻力氣,過冬的糧食有縣官提刀和富戶談心。
可是沒有油蠟,許多製作工具煉製鐵器的方法都不好用了。光靠玄風兩隻手再加上三味戲法,根本就沒辦法讓滾燙的鐵水憑空塑形。
這件事只能慢慢來,說起中原的油蠟製取方法,是調集地方各家各戶的養蜂大戶取蜂蠟,再委託藥農采白蠟蟲,偶爾能見到一些地熱頁岩氣豐富的地方,不光有礦物油,或許還有天然火油,這些珍貴的油蠟能變成煉器的重要材料。
至於大西北這個鬼地方,七十二峰周邊主要是金元靈脈,有黃鐵礦、赤鐵礦、金銀礦等等,沒有資源,就沒有勞動作坊,沒有勞動作坊更談不上工業基礎,地方的油蠟基本都是從更大的城市買來,是游商貨郎帶來的奢侈品。
陳富貴來到武靈山以後,與羅平安說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修路一佩縣和武靈山這三百六十五里路修好了,修真門派最重要的財、法、
地、侶老四樣,看起來錢最重要,其實人最重要。
放到佩縣也一樣,如果修不成一條寬闊平穩的官道,或許過了兩百年三百年這裡還是老樣子,再怎麼變化,也只是換了幾個新大王。
「老人家,你的眼晴是怎麼瞎的?」玄風閒來無事,突然提起老奶奶的傷病。
老奶奶應道:「記不得咯!記不得是哪個時候?好像是洗紗,後來做女紅. ..」
聽見這些不明所以的話,玄風有些燒心他討厭俗人的原因就在這裡,這些老百姓不認字就算了,各個地方的老家厘語也複雜,基礎溝通都成問題。
他只是想問清楚,老人家的眼晴為什麼會瞎,或許喊傲霜師姐來治一治,老奶奶能過得舒服些,填黏土砂的速度也能變快。
可是這老人家卻說起什麼..
「哦!就是穿針引線嘛!我原來還是上黨城裡的繡女!」
講起這個事,老奶奶特別開心我專門做水袖!別個都做不好!仙人家裡要飛針繡起兩三層暗線,就我做得好!開始是彎腰佝頭,後來腦殼離水袖越來越近,看不清呀,總是看不清.」
「我曉得!事情壞了!事情壞了!」
聽到這裡玄風才明白,這心靈手巧的老奶奶以前是個繡女,給修行人做法衣,精雕細琢的工務導致用眼過度,眼睛慢慢變壞,最後瞎掉了。
「我喊屋裡娘親,趕快把我嫁出去!」老奶奶看不到木箱和黏土砂,填土的動作卻又快又穩,說起以前的事就開始傻笑:「哪裡嫁得?都知道我要瞎了!是個賠錢婆娘!」
「我就哭呀!我一直哭一直哭!越哭眼睛越不好!「上黨城裡布坊老闆不要我咯,我一天夜裡呀,找到個醉漢,把他騙到屋裡頭,脫了衣服往炕上躺..."
「你想!小神仙,要是沒得男人要我?爹娘也趕我走了?我又瞎又蠢,怎麼活得下去?就想跟這個撿來的漢子過日子一一結果呀,他祖屋在佩縣武家莊,出來逃難..:」
「本來是送到山裡,給五柳大聖做腳夫苦力,幫忙抬轎籠,送童男童女。」
玄風把鄉親們接進來,把新一批木料抬到武家莊的坪子裡,聽見老奶奶還在說這個事,他終於有了耐心,可以走到這些普通人的生活里。
「那是多久以前?」
老奶奶立刻說:「四十八年了!」
她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瞎的,卻記得這個撿來的老伴兒。
「我跟到佩縣來,是哭天搶地呀!我是上黨人!我是繡女呀!我還會寫字..
說到這裡,老奶奶自己也開始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哪裡想得到!嫁出去就沒得回頭路咯!」
玄風:「你丈夫還在嗎?」
「死咯。」老奶奶說:「如何逃得脫!?成親以後,他還是要進山,本來就逃了一回,佛祖託付縣官追查下來,就抓這些不聽話的..:"
玄風只覺得心裡多了一塊石頭,壓得他胸悶一一有孩子嗎?」
老奶奶半開玩笑似的應道。
「有兩個崽,都好!長得頂好看!」
講到一半,老人家的表情突然呆滯,從嶗家常的嬉笑氣氛,突然變得抑鬱。
「後來做神仙去了,才三四歲吧?」
玄風:「做神仙去了?」
老奶奶愜愜應道:「我一屋人都有佛緣..:』
玄風緊張的舔著乾燥嘴唇,他被寒風吹得兩眼發紅,似乎一下子,胸口石頭有了恐怖變化,幾乎要碾碎他的脊樑。
這戶人家的男主人還有兩個小娃娃,或許都進了五柳大聖的肚子,變成菜人了。
留下一個又瞎又蠢的繡女,活了七十來歲..,
「後來呢?」玄風心裡還有一點幻想在佩縣,能生養的女人都是貴人,或許老奶奶後來改嫁了,可以跟著新的夫家過上好日子。
「屋裡還有六畝田,湊起嫁妝。」老奶奶一邊做活一邊說,像在開玩笑:「我嫁到佩陽村,是明媒正娶哩!」
玄風眼看模具已經做得差不多,從須彌芥子裡取出坩堝和礦石,一邊聽故事一邊做爐灶。
「我那個新的相好,是佩陽村地保,頂好的身手!會打野豬,力氣好大唷!」
奶奶手舞足蹈的,興高采烈說起這個事。
「就是長得醜,不過沒得關係嘛!我看不到呀!小神仙你講!這個姻緣不是剛剛好!?瞎貓碰到死耗子了!他也喜歡我,我也好喜歡他!」
「是大好事呀!」玄風使喚戲法托送坩堝,架上另一個成品爐灶,開始加熱礦物。
「我心裡也急..:」老奶奶說起這個事,臉上的折皺都要擠到一起去,「地保屋裡以後還要娶小老婆的,要抓緊時間!再給他生幾個娃娃!」
「到後來,五六年一眨眼就過去。」
「我又生了三個,在屋裡教娃娃認字,他在外頭偶爾當獵戶頭頭,土司官也沒得活給他做一一霸了田地不上稅的潑皮癩子,他就跟著土司和衙役去講道理,
我還想起一一聽到老李家婆娘和我講,哎你老漢去逮人!好威風哦!」
「後來...」
「後來又死了。」
玄風一個沒站穩,差些連爐子都扶不住。
「死了?」
「死全家了..:」老奶奶淡淡說道:「開頭是,三娃娃有佛緣,又要去黃鐵山千花洞做和尚。老漢不肯。」
「我就哭呀,我講,哪裡是你肯不肯,你把三娃送給五柳大聖,乖乖聽佛祖的話,不然大娃二娃都跑不脫,都有佛緣了..:,
「結果他找縣官理論,送了四貫錢,還有兩張野豬皮,四十把豬毛刷子。我還記得,有三把刷子是二娃做的,他懂事好早哦,他好聰明..:」
「老漢兒第二天就被打死了,土司官和縣丞判他賄賂朝廷命官,罪不可赦..,
「我曉得,事情又壞了,馬上帶起我三個崽跑呀!跑回武家莊躲起,剛好也是這個天,特別特別冷。」
「白天我不敢出去,晚上跑到石林子裡頭找梅子,結果花苞才開一半,太冷太冷,梅花樹都醒不來。實在餓得發抖,我就去偷,找到老屋的嫁衣,扮成女鬼去嚇人!把鄉親都嚇走!」
說到這裡,老奶奶還有一些愧疚的意思。
「我不想作惡啊,我不想發邪..:」
「躲了一天一夜,再也躲不下去,我帶崽找到石林子裡頭的真武廟。原來是拜武靈真君的漆器,好威風一座木雕哦!後來都改成五柳佛祖的銅像一一廳堂坐起老大一件銅器,佛像耳朵都掛霜了,吸一口氣呀,我心裡發寒。」
「我急呀,我想,崽不能餓死啊,我就求佛祖饒命,我磕頭,我喊呀...」
「五柳大聖救救我!五柳大聖救救我!我後悔了!我不跑了!」
「所以後來..:」玄風欲言又止,他聽到銅水沸騰的聲音。
老奶奶沒有多少悲傷的情緒,她的身體安康,活到七十來歲,在佩縣已經算是強者中的強者一一這地方的人均年齡才不過三十六七歲。
「小神仙,做灶了!」老奶奶沒接著往下說,反倒比玄風早一步發覺銅水沸騰。
玄風這才手忙腳亂,用三昧戲法抬起巨大的坩堝,要等溫度慢慢降下來,沸騰的銅水不能立刻澆進模具里。
「你看得到?」
老奶奶應道:「我只是看不清東西。」
「哦!」玄風恍然大悟,連忙結束了這個話題,他不想再聽下去,只覺得嶇氣難受,於是說起其他事:「這個爐灶你們記得,如果晚上不用了,不要輕舉妄動,我怕你們被它燒傷一一敲鑼打鼓喊我來停火,我聽得到的。」
老奶奶點了點頭一一過了一陣,玄風見到發白的銅水慢慢變回金橙色,模具也熱了,這才小心翼翼把銅汁往澆口裡送,
旁邊還在傷新木器的孩子們,看到銅水灌滿澆口,從黏土砂噴發出來金燦燦的火花,立刻想去抓!
奶奶三下五除二,把這些好事的熊孩子撈到門裡。
「不去摸哦!再搗蛋!五柳佛祖來吃小孩啦!」
「我不怕!」隔壁鄰居家的小寶貝掙扎著,要往外飛跑:「我不怕!武靈真君幫我打妖怪!」
玄風把坩堝放下,剛想歇口氣,準備調息。
聽到老姬這番話,他哪裡能入定?
原來這老太婆什麼都知道?她知道佛緣是個什麼東西..,
她兩個丈夫都死在五柳大聖手上,前一個是被五柳大聖吃掉,後一個是被五柳大聖的走狗爪牙打死,五個孩子全都進了妖魔的洞府她在武家莊活了那麼多年,也沒有自尋短見。
「嘿嘿嘿!~」老人家抱緊了手邊兩個最不聽話的小寶貝,找到新爐子。
樓著娃娃們,她一下子挺身把寶貝們托送出去,送到剛剛冷凝的暗紅銅塊旁邊。
孩子們感受到熱氣,馬上嚇得哇哇大哭。
「玩嘛!好耍好耍!來耍嘛!武靈真君保佑你!嘿嘿嘿!~」老嫗的身子骨非常硬朗,似乎一直在做農活,沒有閒下來過。
「不玩了!不玩了!」頑童連連求饒。
另一個頑童厲聲罵道:「瘋婆子!放開我!放開!」
耍過這麼幾輪,奶奶把別人家哭哭啼啼的小寶貝放走。
她慢慢往門邊摸索,要坐回去繼續弄模具。
玄風輕輕敲開黏土砂,露出裡面的新灶台。
他沒有回頭,只是隨口問了一句-
一老人家,你知道武靈真君會回來嗎?私底下把五柳大聖喊成吃人妖魔,如果被別人聽見了...」
「我只是看不清,小神仙。」老太太沒有讓玄風把話說完-只是看不清了,好像記不得了。」
「那個火有多旺,我還是能感覺到的。」
「不怕的,我哪裡捨得?燙不到崽崽的。」
「活下去,才有機會看到嘛...""
本來玄風以為,他們又開始說奇怪的語言,根本就沒辦法好好的溝通。
可是這三言兩語似乎已經把所有的故事都講清楚了,老繡女活到今天,就是想看到這團火,抱著一點點不切實際的希望一一要鍛鍊身體健康長壽,然後把救星等來。
這種仇恨心或許會隨著時間慢慢磨滅,漸漸變得麻木,談起以前的舊事,她也能笑出聲,畢竟它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遠得幾乎想不起細節,心也要瞎掉。
真武廟變成了五柳佛祖的寺廟,看起來這妖邪似乎成了佛門神靈一一可是謊話說一萬遍,它也不會成真。
玄風扛起新的爐灶,沒有正式道別,立刻往下一處胡同趕。
他只覺得肩頭的責任愈發沉重,心口的大石卻消失一一泥胎凡人七旬老姬都在等一個機會,要等來五柳的死期!
吹火童子也不能是什麼童子了,富貴總管喊玄風叫長老,他突然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似乎《烈火訣》的行氣方法愈發通順自然,一口真氣變得渾厚悠長,隱隱有突破的徵兆一一玄而又玄的說法是,似乎感應到使命所在。
六洋胡同口站了八十多個鄉親父老,十四五歲的丫頭躲在屋裡,揭開窗花偷看一一都在等玄風的新爐子,要吃上一口仙家靈火烹煮的雜糧粥。
「見笑啦!鄉親們!」
玄風把大銅爐卸下,在洶湧人潮里拱手作揖笑臉相迎,只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一一超有勁兒!
「來遲了一些!好在不算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