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淹沒了君慕塵的聲音。
高大英俊的男人,宛如一尊雕塑,矗立於華貴奢靡的皇宮門口,久久沒有動一下。
他雙眸之中的星光,逐漸泯滅。
泯於黑暗。
只剩下一抹極微薄的光。
「岑王殿下,您怎麼成了個雪人?快回去吧,貴妃娘娘擔心您呢。」
一個紅衣宮女,容色嬌俏,充滿擔憂。
她的胳膊上,有一張深色的溫暖披風,火鼠裘的,像是燃燒的火。
宮女名叫藍靈。
也是岑夕宮裡的。
與白茶一樣,都是伺候岑貴妃的老人了,從小看著君慕塵長大的。
藍靈把火鼠裘的披風,披在了凍僵的君慕塵身上,體貼地幫他把肩膀上的雪給彈掉:「殿下,您這不是讓娘娘心疼麼?這麼冷的天,有什麼,咱回岑夕宮說。」
君慕塵本就不是強勢的性子,
藍靈性子溫軟。
好言相勸。
他就被藍靈給推著,勸了回去。
藍靈給他準備了溫水。
用毛巾擰了,給君慕塵擦拭凍僵的十指。
「殿下,您不要跟貴妃娘娘置氣,娘娘只是生病了,近來陛下也沒來看她,她心情不好。」
「父皇不是讓幼安來給她瞧病了麼。」提起心上人的名字,君慕塵的喉頭,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澀感,「母妃還把人給罵走了。」
藍靈把溫熱的濕毛巾,在銅盆里搓了搓。
重新摺疊成了方塊。
小心翼翼地,幫君慕塵擦臉:「說句殿下不愛聽的話,貴妃娘娘鳳儀萬千,何等心高氣傲的人,她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安藥師這個未來兒媳,也屬正常。您是頭婚,娘娘是疼你,希望也給你找個頭婚女子。」
君慕塵長睫微垂,神色懨懨:「藍姑姑不必說了,本王這輩子,非她不娶。」
他知道有阻礙。
但他的心意,從來沒有變過。
「殿下不可操之過急,您可以慢慢軟化娘娘。」藍靈微笑著,「您要相信,奴婢永遠支持您的任何決定。」
君慕塵原本極為沮喪的臉上,浮現出喜色:「藍姑姑——」
「進去和貴妃娘娘說會子話吧,她都氣哭了。」藍靈哄著。
「……好。」
沉默了一分鐘,君慕塵終究是妥協了。
他洗乾淨了手。
披著火鼠裘的披風,手裡抱著個小暖爐,進入了內殿。
岑貴妃果然在抹淚。
眼圈都揉紅了。
一邊哭,一邊在咳嗽。
咳著咳著,目光落在了之前鳳幼安留下的止咳糖漿上。
心裡太苦。
身子也病得難受。
下意識地——
岑貴妃就伸出手,抓住了一小瓶止咳糖漿,學著鳳幼安的樣子,拔掉了蓋子,倒進了自己的嘴裡。
香甜、粘稠的液體,進入了喉管。
一股欣快感,湧上了大腦。
咳嗽停止。
瞳孔也微微舒張開。
好舒服……
那些糟心事兒,好像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母妃。」
君慕塵喚了一聲,見到岑貴妃的動作,不由得微微蹙眉,「您不是剛剛喝了一瓶麼?怎麼又喝藥了?不是還沒到下一次用藥的時辰?」
他走上前。
想把岑貴妃手裡,剩下半瓶沒喝完的止咳糖漿,給奪回來。
「本宮不舒服,喝一小瓶怎麼了。」
岑貴妃十分不悅。
仿佛快樂被打斷一樣。
她的手退開,不讓兒子搶走止咳糖漿,並且忙不迭地把剩下半瓶,倒進了嘴裡,咕咚咕咚給咽下肚子。
末了。
意猶未盡地舔了舔瓶口殘餘的藥液。
君慕塵皺眉:「幼安說了,要您遵從醫囑,按時服藥。不能不喝,也不能多喝。」
「幼安幼安幼安!」
岑貴妃的火氣,騰得一下子,又上來了,「你父皇還沒給你們賜婚呢,八字沒一撇的事兒,你這都護上了啊,不孝子!」
她現在聽到鳳幼安的名字就煩。
如果能想個法子,把鳳幼安給除掉就好了!
「母妃,你不要這樣說她!」君慕塵本來是聽了藍靈的勸告,打算跟母妃講和的,結果才兩句話,母子倆之間的矛盾,又迸發了。
他果然。
永遠無法跟母妃和解!
「本宮說錯了麼?塵兒,那個鳳幼安有什麼好?她嫁過人,嫁的還是你皇兄,傳出去要被笑掉大牙的!而且她整日跟已經廢掉的武嚴侯混在一起,她還救梅太妃,她這等於是在和陛下、太上皇作對,她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出息的!」岑貴妃雙眼通紅,衝著兒子嘶吼出聲,「別跟娘說什麼她醫術高明,是,她醫術是不錯,但那有什麼用?她已經得罪了君臨國的兩任皇帝,她早晚要完蛋!」
她能夠在後宮,做到僅次於皇后,盛寵不衰,靠的是計謀和腦子。
她最識時務。
君慕塵的瞳孔漠然一縮,僵硬在原地。
母親的聲音,在腦海中迴蕩著。
長袖之下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
「不,不會的,她沒有得罪父皇。她很得父皇喜愛,父皇說她是最滿意的兒媳,是君臨國最好的女子,才賜給兒臣的。」
「呵呵。」
岑貴妃一聲輕笑,眉梢眼角儘是嘲諷,「塵兒,你太傻了,你根本不了解你父皇。」
「什麼意思?」
君慕塵不解。
他是父皇最寵愛的兒子,所有的皇子裡,他和父皇單獨相處的時間最長。
他自以為,還是挺了解的。
「你父皇那個人啊,疑心特別重,在他要捨棄什麼人之前,一定會把那個人的剩餘價值全部榨乾。」岑貴妃依然是輕笑,眸子裡透著一股子看透一切的薄涼。
「不會的……」
「塵兒,母妃昨日參加了一場御花園茶會,茶水上有許多京都貴婦人都來了。」
岑貴妃噙著一抹薄笑。
她習慣性地,想要再點燃煙杆。
但是腦海中,又浮現出煙肺的恐怖樣子,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下,又縮了回來,「你知道的,母妃向來好結交,與京中許多貴婦人,關係都特別好,她們什麼都和我說。」
君慕塵看向面前這個狠心的母親。
不得不承認。
在京都,交際方面,母妃敢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昭家的二夫人,也就是昭家二當家的正室,她與我是手帕交。十幾歲就認識了,二十年來經常走動,關係維持得不錯,你猜猜她跟本宮說了什麼?」
岑貴妃似笑非笑,上挑的眼尾,眯了起來。
君慕塵的心頭,忽然生出了不祥的預感:「說什麼?昭家不是已經敗落了?」
昭和太后逝世。
戶部尚書昭大人,也就是昭家的大當家,因為販賣私鹽一事,在刑部天牢受審,原本是逃不掉了,昭家卻忽然拉出來一個小輩做替死鬼,主動替大當家承擔了所有罪責,昭家前前後後花了幾百萬銀子打點,把昭大人給贖了出來。
但是,經此之後,昭家元氣大傷,也從頂級世家,跌落到了二流世家。
再難起來。
「昭家的二夫人告訴本宮,昭家糧倉里儲存的一百萬石糧,被一個神秘商人給一次性買走了。」岑貴妃壓低了聲音,湊到了兒子耳邊,冷笑著道,「一百萬石,塵兒,你那麼聰明,應該想到什麼了吧。」
君慕塵瞬間出了一聲冷汗。
仿佛五雷轟頂。
「南疆那批神秘天降的糧草?!」
天!
父皇因為君傾九沒有死,忽然有了糧草的事,私底下不知道大發雷霆多少次。
這個私自資助君傾九的商人,徹底觸了父皇的逆鱗。
父皇已經命令錦衣衛徹查,務必揪出幕後資助者,碎屍萬段。
「不愧是本宮的塵兒。」
岑貴妃紅唇的弧度加深,伸出雙手,捧住了兒子俊美的臉頰,「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昭家的二夫人說,那個購買糧草的商人,是個女子,說話的聲音,很年輕。」
君慕塵心中那種極為不祥的預感,越發加深了。
女子?
年輕?
可以一次性拿出,購買一百萬石糧草的錢?
「還有,那個女商人,在與昭家二當家交易的時候,簽訂協議的時候,署名一個安。」岑貴妃的眼神,陡然間銳利陰狠了起來,「那麼,這個膽大包天,敢冒著被你父皇碎屍萬段、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的女子,到底是誰呢?」
君慕塵腦子裡一片空白。
刻骨的恐懼,席捲而來。
他感到了濃烈的窒息,仿佛被淹沒在了一片絕望的血池裡。
「是誰?呵呵,還能是誰?塵兒,鳳幼安可有錢了,本宮知道,她的靈藥閣,開了那麼多家分店,每一家店都是生意爆滿,幾百萬兩銀子,這京都的年輕女子裡,也只有她能拿得出來!」
岑貴妃一副恨恨地表情,她顫抖著,捏住了君慕塵的臉頰,雙目爬滿了血絲,聲音嘶啞地可怕,「你當真以為,本宮是看不上她嫁過胤王?本宮是那麼狹隘的人?本宮是怕她,怕她有一天會害死你啊塵兒!」
說著說著。
岑貴妃的臉頰上,就出現兩行清淚。
她嘴唇顫抖,聲音也在顫抖:「她怎麼敢的啊?她一個十幾歲的女人,敢私自買糧草,送給九皇叔?君傾九可是你父皇和你皇祖父,一定要弄死的人!她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她自己死了沒關係,但是不能連累你,塵兒,你必須要遠離鳳幼安!」
岑貴妃一邊哭,一邊緊緊地摟住了君慕塵,懇求道:「你就是娘的命,是娘的一切。鳳幼安是個瘋子,她不要命了,就讓她去死好了。你不要跟著她一起發瘋,好不好?」
君慕塵腦子裡一團亂。
他渾身冰冷。
幼安她……竟然願意為那個人,做到這種程度?
難怪。
今日在宮門口,會那樣決絕的拒絕自己。
君慕塵閉上了眼睛,周身縈繞著濃烈的絕望:「母妃……」
「什麼鳳命女子,我們不要!本宮不稀罕!塵兒你就算當不了太子也沒關係,娘求你好好活著,求你不要再靠近那個瘋子!嗚嗚嗚——」
岑貴妃崩潰地大哭著,伏在君慕塵的肩頭,「娘求你了。」
瞞不住的。
這天底下,有能瞞得住陛下的事情麼?
鳳幼安做的事,早晚要東窗事發。
「今日,鳳幼安來岑夕宮,娘還特意試探了她,故意激怒她。娘說的那些話,普通人早就發怒了,可她就是用那樣一種深不見底、古井無波的眼神,微笑地看著我,那是瘋子才有的眼神。她還玩人的內臟。塵兒,你一定要離她遠遠的!」
「母妃,你幹什麼?你快起來!」
君慕塵嚇壞了。
母妃竟然給他下跪。
從小熟讀禮儀詩書,十分孝順的岑王殿下,趕忙把岑貴妃扶了起來。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仿佛被抽空了,聲音充滿絕望:「好,兒臣答應你!」
岑貴妃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只是眼角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
南疆。
七日七夜。
大雪紛飛。
街道上的積雪,厚重足有三尺高。
無數的房子,被壓塌。
大樹被壓折。
街道上,根本沒法走路,但凡是打開門,一腳跨出去,那積雪能直接沒入腰部那麼高。
如果是小孩子,能直接被淹進去,頭都冒不出來。
「這賊老天,是要把我們給凍死啊!」
「爹爹,你醒一醒啊,嗚嗚,不要睡!求你看看女兒!」
「好冷啊,凍得雙腿都不能動了。」
「看來,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城內的子民,凍得瑟瑟發抖,屋子被壓塌,他們擠在了南疆軍提供的臨時軍營帳篷里。
九皇叔是個好人。
會一日三餐地,給他們提供熱粥。
如果不是那些熱飯,他們可能早就凍死街頭。
「謝謝軍爺。」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奶奶,十指凍瘡,像是胡蘿蔔一樣,捧著一個熱騰騰的粥碗,感激地熱淚盈眶。
她領到了熱粥,沒有自己喝,而是端去給了年幼的孫子喝。
君傾九見狀,又盛了一碗,給老奶奶送了過去。
「謝謝軍爺,謝謝!」
老奶奶抹著眼淚,膝蓋一彎,要下跪。
君傾九一襲戎裝,攬住了老奶奶,黑眸沉沉:「不必如此。」
老奶奶道:「您是救了南疆的佛祖!」
君傾九眸若深井,俊美宛若魔神,周身縈繞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氣場,神色冷漠:「我不是,她才是。糧草都是她送來的。」
就在這個時候。
營帳外,傳來一陣歡喜的高呼聲。
「九皇叔,棉衣來了!一共三十萬件棉衣!咱們這個冬天,能熬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