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擎的「暴行」,就發生在西門。
直到此刻,那些跪在地上面露懼怕的讀書人們,想的不是為何百姓們會對他們拳腳相向,而是將恨意隱藏在心中,想要「忍辱負重」,再找君臣討個公道。
毆打讀書人,慫恿百姓毆打讀書人,在他們的眼中,這比造反還嚴重,誅九族都難解心頭之恨。
大隊人馬趕來,京兆府的武卒、差役,京衛,監察使,以及君臣,不,應該是天子與武將們。
來的臣子,大多都是武將,文臣,只有南宮璽與幾部尚書和兩位侍郎。
黃老四一身戎裝,身後宮中禁衛一眼看不到頭,足有千人。
八大營領軍來了六人,京兆府府尹馬睿竟然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斬馬刀,後面跟著一群瑟瑟發抖拎著水火棍的差役們。
最誇張的則是工部尚書劉勛,這位在朝堂上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工部尚書劉勛劉大人,騎在一匹老馬上,沒有任何隨從,略顯痴肥的身軀積在明晃晃的胸甲之中,裡面套著官袍,看起來滑稽又可笑,可這位老尚書的背上,卻背著一個半人多高的長弓。
就連走兩步都喘的禮部尚書曹悟都來了,手裡拎著一根粗棍,鬍子上掛滿了白雪。
昌京開朝之後,狼煙未曾點燃過,天子見到狼煙後,第一時間換了甲冑帶領禁衛衝到了西門。
現場,一片狼藉,楚擎靠坐在車輪旁,陶若琳撅著嘴巴給他上藥,還將她的兔子耳朵掛在了楚擎的頭上。
周圍全是七倒八歪的國子監監生,百姓被京衛隔絕在兩側。
所有趕來的人,臉上只有一個碩大的問號。
不是兵臨城下,不是有人造反,什麼都不是,只是有千騎營的探馬,有讀書人,有百姓,狼煙依舊燒著。
黃老四瞳孔微縮,縮的如同針尖一般。
他見到了楚擎,嘴角掛著血,胸口全是血跡的楚擎,靠在馬車旁,坐在冰涼的雪地上,千騎營的探馬們,組成了人牆,為他擋著風。
直到見到楚擎抬起了手臂,似乎想和他打一聲招呼後,黃老四這才大大的鬆了口氣。
孫安高吼了一聲「陛下駕到」,所有人都跪在了雪中。
見到天子來了,那些躺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的國子監監生頓時哭訴了起來。
武將們面面相覷。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能猜到,也大致上聽明白了。
國子監的監生們,大喊大叫著,喊楚擎倒行逆施,喊千騎營毆打讀書人,喊百姓們都是刁民。
依舊有臣子源源不斷的趕來。
黃老四轉過頭,臉上帶著幾分鄙夷之色。
這些趕來的臣子,都是文臣,乘坐轎子,從轎中走出來時,面色極為沉重,滿面都是擔憂之色,叫嚷幾句賊敵在哪裡,一副準備隨時慷慨就義的噁心模樣。
黃老四扭過頭,望向翻身下馬的將軍和幾部尚書,微微頷首。
他瞧不起文臣,一直以來都瞧不起文臣。
他可現在也敬佩文臣,敬佩那些以往瞧不起的文臣,不過只有幾人。
狼煙起,將軍至。
這是本分。
可有文臣來了,騎著馬趕來的文臣。
穿著官袍的南宮璽、扛著斬馬刀的馬睿、滿身風雪的衛長風、腰間挎劍的邱萬山、穿著笨重甲冑的工部尚書劉勛、走兩步就喘手裡拎著一根粗棍的曹悟,手持兩把長刀的翟修。
這些老臣,這些平日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老臣,第一批趕來的,見到狼煙後,帶著家丁,或是親近的屬官,趕來了,沒有像其他人那般驚慌失措,命人打探情況,而是直接來了,放下手中的所有公務直接來了,帶著兵刃,第一時間趕來了。
黃老四突然很慶幸。
慶幸老爹並不是留給他了一群窩囊廢。
慶幸朝堂之上,還有血勇之輩,還有穿著文臣官袍的血勇之輩。
狼煙滾滾,文武趕來。
有的人,來的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拎著兵刃,快馬而來,而這些文臣,往日裡總是一副看不起臣子騎馬的模樣,可見到了狼煙,卻都騎馬趕來,奔馳於風雪之中。
有的人,來的晚,他們已經知道不是外敵入侵,也不是造反,所以穿著官袍,遲來一步,乘坐官轎。
沖天的黑煙,遮住了風雪,也照亮了人心。
黃老四輕輕的開了口,孫安大呼小叫了一通,禁衛們封鎖了西門,也將遲來的臣子們隔絕在了遠處。
天子要掌握主動權,要比臣子們提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有這樣,才能控制住事態的發展方向。
翻身下馬,黃老四微微揮手,跟在後面的宿衛們停留在了原地。
楚擎整個人癱坐在那裡,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般。
打完了人,挨完了揍,抽完了人,全身的每一根骨頭都在呻吟,疼,鑽心的疼。
一個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風雪,楚擎艱難的抬起頭。
盔甲咯吱作響,黃老四蹲下了身子。
「朕…」
話沒說完,陶若琳突然不輕不重的哼了一聲。
這一聲「哼」,黃老四滿面尷尬。
「陶姑娘,好久不見。」
陶若琳根本就沒搭理黃老四,直接站起身,鑽進了馬車之中。
直到車門關上,黃老四這才對楚擎說道:「本將給你薄面,不與她一般計較。」
話是這麼說,可黃老四的聲音很低,就好像怕車廂之中的陶若琳聽到一般。
「老四。」
楚擎露出了苦澀的笑容:「計劃,都亂套了,你還能保我嗎。」
黃老四回過頭,看向跪倒在遠處鼻青臉腫的百餘名國子監監生,微微搖了搖頭。
「不管是因何而起,打了這麼多監生,本將…」黃老四沉沉的嘆了口氣:「本將保不住你。」
楚擎點了點頭,沒有任何意外之色,只是覺得心裡有些冷,發寒。
「咣」的一聲,車門被踹開。
黃老四嚇了一哆嗦,連忙改口:「但是朕,朕能保你,對,本將保不了你,朕能保你。」
車門,又被拉上了。
黃老四衝著車廂沒好氣的說道:「就是逗逗他罷了,真是的。」
楚擎哈哈大笑,笑的劇烈了咳嗽了起來。
天子似乎有一種魔力,一種令他永遠無法將老四看成天子的魔力。
「說說吧。」黃老四伸手擦掉了楚擎下巴上的血跡:「究竟發生了何事。」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楚擎低著頭,望著微微顫抖的雙掌:「我必須這麼做,不這麼做,老四,你的國家,我熱愛的國家,將要毀了,被這群畜生給毀了,所以,我必須這麼做。」
孫安走了過來,彎腰低頭:「陛下,國子監祭酒龔承安與國子監諸臣來了,諸位大人,似乎也…」
「讓他們候著。」
黃老四頭都不抬的看著楚擎:「不管今日發生了什麼,愚兄只是想說,今日若是我強行保下你,日後,你便要小心行事,可若是今日你能委曲求全,讓朕給國子監一個交代,日後,待你闖出更大的亂子時,朕,可保你,你自己選吧。」
楚擎微微嘆了口氣:「為什麼所有人見到讀書人挨了打,就會想到他們是無辜的,錯的,是打他們的人。」
黃老四微微一愣。
楚擎站起身,掙扎著站起了身,隨即又重重跪倒在了天子面前。
「臣,千騎營統領楚擎,懇請陛下,側耳傾聽,傾聽,百姓想說的話,憋在心裡的話,懇請陛下,遠觀近瞧,觀清楚,瞧明白,國子監的讀書人,究竟是一群什麼樣的敗類,臣,懇請陛下,秉公處理!」
黃老四凝望著楚擎,足足半晌,一聲「好」字落下,轉身走向了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