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嬤嬤!」
皇后動情起身,連鞋也沒穿,直接撲向乳娘懷中。
「娘娘萬安。」
容嬤嬤要見大禮,卻被皇后一把攙起。
「我是吃嬤嬤的奶長大的,也是被您一手帶大的,您不要行禮,您抱抱我……」
皇后靠在幾年不見的乳娘懷裡,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連稱呼也變成了「我」。
而不是自矜身份的「本宮」。
自從她嫁人,乳娘便去北方跟兒子一家住了,彼此再也沒見過。這時候忽然見面,皇后近日來的委屈心酸,一下子全都湧上來,忍不住想哭。
她自小,和乳娘在一起的時間,比和親娘還多。
親娘每次進宮,見了面都叮囑她要恪守規矩、盡到皇后的職責、處處以皇家體統為先,須知滿門榮耀都繫於她一人,云云。
所以再大的委屈,在親娘跟前她也不想說。
「明姑,想哭就哭吧,來,嬤嬤抱著你。」
容嬤嬤摟住自己奶大的女孩子,叫著她的小名兒,還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她的肩膀,柔聲地哄著。
皇后緊緊抓住奶娘的衣服,埋在她懷中,無聲大哭。
哭得渾身發抖,幾乎喘不過氣。
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容嬤嬤也落了淚。
「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當年姑娘在閨中念宮詞,我聽著,就覺得宮裡不是什麼好地方,比咱們府里更讓人悶得慌。唉,果然啊……」
果然讓一個未經世事的閨中少女,變成了眼角眉梢透著深深疲憊的無奈婦人。
連哭都不敢出聲。
這才幾年呢。
可憐了孩子!
「嬤嬤怎麼來了?」
皇后哭了好大一會,才漸漸自己止住,拉著乳娘坐到軟榻上詢問。
容嬤嬤顧著尊卑,沒上榻,在下首的玫瑰椅側著身子坐了,慈愛的望著皇后說:
「原是帶著家裡孩子,上京來給老爺夫人請安。聽說皇后娘娘身體抱恙,我著急,就求著夫人帶我進宮來了。」
「既然早就跟著夫人進宮,嬤嬤怎麼不早點來陪我?」
「夫人才剛求了太后恩典,許我來鳳儀宮。」
皇后聞言臉色一黯。
她堂堂皇后,乳娘想進來探病,都得求恩典,何其狼狽。
陛下待她,真是太涼薄。
「娘娘哭成這樣,可是有什麼心事,和我說說?」容嬤嬤拉住皇后的手。
「左不過,是宮裡那些瑣事惱人。」
皇后不想多說,只想和乳娘回憶往日時光,鬆快一下。
容嬤嬤陪著追憶閒聊了一會,被皇后看出來心不在焉。
「嬤嬤這次進宮,只為探病麼?」
「是……」
皇后凝眉:「嬤嬤有話直說,本宮沒有什麼聽不得的。」
她突然轉換的自稱,讓容嬤嬤嘆息。
明姑自小就敏銳。
「娘娘……老奴這次,希望能留在宮裡,給娘娘侍疾,直到娘娘病癒為止。」
「嬤嬤,本宮想聽實話!」
皇后忽然肅了臉。
容嬤嬤再次嘆口氣,跪在了地上。
「娘娘,過兩天,府里四小姐也會進宮,隨老奴一起照顧娘娘。老爺和夫人說,只要娘娘早日痊癒,老奴和四小姐多留在宮裡幾日無妨。」
皇后半晌沒說話。
靜靜地坐著,哭紅的眼圈漸漸乾涸,一點淚意也沒有了。
整個人神態端方,漸漸變回了後宮之主的氣勢。
「四妹妹去年冬月及笄,倒是也該尋個好人家定親了。府里讓她入宮來陪本宮,是想讓本宮給她指個好人家?」
容嬤嬤叩首在地,不敢接話。
皇后輕輕俯身,將乳娘攙扶起來。
「你不必為難,本宮知道這不是你本意,不過是被府里迫著來說服本宮而已。嬤嬤,多時不見,別和本宮生分了,咱們還和以前一樣。」
「娘娘……」
「怎麼不叫『明姑』了?」
「老奴惶恐!」
皇后微微地笑。
站起身,走到窗邊,抬頭看結滿果子的梨樹。
落葉成蔭子滿枝。
她才不過二十出頭,卻已經過了花期麼?
春日裡,梨花滿枝層層雪,隔窗黃鸝映花蕊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呢。
賢妃才接了幾日權柄,旁人還沒如何作踐她,她自己的娘家人,卻迫不及待要送四女兒進宮來爭寵了!
是已經認定了她沒法翻身,於是要找人取代她了麼?
可也不想想,家裡那種門第,有什麼本事再出一個皇后?
既然四妹永遠越不過她,又何苦來!
「娘娘,夫人只是擔心……您出嫁幾年,尚無子嗣,若是尋常人家便罷了,皇家最重皇嗣,是關係國本的大事。
四小姐進來,若是能幫您生個一兒半女的,一來,可以記在您名下,二來,興許有招子招福的作用,要知道孩子都喜歡一個踩著一個的腳跟兒來,所以說不定您自己也能喜事將近。
夫人特意說過,絕沒有讓四小姐僭越的意思……」
皇后冷聲打斷:「嬤嬤,你的話若說完了,就跪安吧。本宮不需要任何人侍疾,讓四妹不必來!」
容嬤嬤噤聲。
皇后背對著她,再也沒回頭。
容嬤嬤跪了一會,暗暗嘆口氣,含淚磕了幾個頭,靜靜退出。
出了殿門,走到院子中間回頭再看時,皇后已經不在窗前了。
容嬤嬤心裡頭空了一塊。
這情形,以後皇后未必再肯見她。
畢竟是一手奶大的孩子,再有主僕名分,也有朝夕相處的感情。
她哪裡願意傷害她!
可是,兒子做買賣,和人有了糾紛,被人告到衙門要挨杖刑外加流放。
上京來求老爺夫人幫忙。
原本只是跟衙門打個招呼的事。
可夫人卻讓她先來勸皇后,才肯幫她。
在兒子獲刑和皇后多個妹妹承寵之間,她只能選擇先幫兒子。
容嬤嬤嘆口氣,轉身離開。
雖然皇后不聽勸,但好歹,夫人說不管成不成,都會幫她的。
*
「昭貴人,你可知罪?」
皇后因娘家傷心的時候,仙月宮裡,事態發展倒是按她的希望進行了。
緋晚剛到場,給皇帝太后等人行完禮,人還沒站起,就被太后沉著臉問話。
「嬪妾惶恐,不知所犯何罪……」
緋晚驚訝又緊張。
她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皇帝。
失群小鹿一樣的眼睛,清澈得讓人心生憐惜。
皇帝吩咐:「給昭卿賜座。」
「謝陛下。」
緋晚盈盈起身。
小心翼翼的,扶著婢女,好讓人知道她的膝傷未愈。
太后不耐煩看她這副惺惺作態的樣子。
直接讓宮人把袁氏的血書,丟到了她面前。
「你自己看,看完了,好好解釋一番吧。」
若解釋不清,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腦袋的。
緋晚一臉疑惑地拿起那張紙看了看,而後抬頭,困惑地問道:
「這……讓嬪妾怎麼解釋?是不是該請虞大人解釋一下?」
朝臣席位里,虞忠的政敵幸災樂禍:
「虞大人,這可不是旁人,是昭貴人自己點你的名呢!」
欺君之罪啊,要欺君,可不是昭貴人一個人欺君。
虞家把真女兒偽裝成婢女送進宮,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圖謀?
全家抄斬是不是更合理呢?
政敵迫不及待要看虞忠倒霉了。
虞忠面無血色地站起來。
到御前跪下。
朗聲說道:「陛下,太后,十八年前臣是丟過一個女兒,但,並不是昭貴人!」
皇帝笑了笑。
「虞侍郎確定?」
「回陛下,臣確定,昭貴人絕不是臣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