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昭貴人是誰呢?」皇帝再問。
「啟稟陛下,昭貴人當年是臣家中買回去的婢女。自從入府,就一直跟著臣的女兒做侍婢,後來又隨小女入宮。」
虞忠回答得毫不猶豫。
「虞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剛才那封遺書上說,春貴妃……哦,不,虞更衣不是您親生女兒,是抱養的。您怎麼能把養女假充嫡女送進宮裡,欺騙皇家呢?」
座上,一個和虞忠不同派系的官員出面挑刺。
就算在昭貴人的事上,虞侍郎沒欺君,虞更衣那邊也算欺君吧!
虞忠言道:「陛下,臣絕無哄騙皇家之意。
只因親女丟失之後,賤內傷心欲絕,抱養了虞更衣之後便一心一意拿她當親生女兒撫養,族譜上也是這樣記載,所以虞更衣實實在在就是微臣的嫡女!」
有和虞忠親厚的官員便感嘆:「可憐天下父母心,虞大人如此,原在情理之中。」
卻有人道:「養女就是養女,嫡女就是嫡女,便是虞大人心裡覺著一樣,實際也不一樣。當初虞更衣選秀入宮,虞大人本該將實情稟明,卻一直瞞著皇家,這才讓虞更衣一路晉封貴妃。若真只是個養女,哪有做貴妃的資格?」
虞忠立刻反駁:「本朝歷代后妃,有的出身於平民之家,有的原是宮婢,為何侍郎府的養女就不能做貴妃了?陛下封妃,看的是女子德行,哪裡是看娘家出身?」
對方回嗆:「所以虞貴妃變成了虞更衣,想來是陛下發現她德行不好了?虞大人教女無方,卻還振振有詞,這份氣度讓下官佩服!」
不得不說,本朝官員在吵架方面,很有些本事。
緋晚眼看著話題被帶偏。
當然要給正回來。
「陛下,都是嬪妾的錯。嬪妾身份存疑,鬧出風波,攪擾了太后壽宴,嬪妾自請罰俸三月。」
她離座告罪,讓皇帝面露讚許。
「昭卿不必自責,這是別人生事。既來了,便給太后敬杯酒吧。」
「是。」
緋晚恭恭敬敬上前,拿起酒壺,給太后添酒,「太后請用,嬪妾給您賠罪了。」
太后臉色冷淡。
端詳著她,緩緩言道:「你這張臉,仔細看來,倒是和虞侍郎有些相似。」
座上有個命婦說:「其實,跟虞夫人也有些相似呢。」
恰好,偷偷離席去春棠院看望虞聽錦的虞夫人,這時候得到白鴛輾轉傳過去的消息,回來了。
她一到場,就被許多人盯著瞧。
席間響起交頭接耳的議論。
忠清伯府是太后娘家,自然隨著太后的心意說話。
忠清伯夫人道:「可不是呢,昭貴人眉眼肖似虞大人,鼻子以下又有些像虞夫人,說不定還真有血緣。倒是虞更衣,跟虞大人夫婦都不怎麼像,原來是抱養的,這就難怪了。」
緋晚柔柔回應:「我當初不過是侍郎府小婢,能和虞大人虞夫人相貌相似,原是我的福氣。」
皇帝蕭鈺的目光,不由隨著眾人議論,在緋晚臉上打量。
香鬟墮髻半沉檀,鬢雲欲度香腮雪。
俏若三春桃,素若九秋菊。
他的昭卿,清姿絕色,又豈是虞家夫婦能比的?
可真是雞窩飛出金鳳,歹竹出好筍了!
緋晚感受到皇帝的視線,盈然回眸。
視線相交的剎那,男人眼中的纏綿之意,讓緋晚臉色一紅,連忙移開了目光。
皇帝嘴角噙笑。
昭卿羞怯的樣子,極美。
「虞夫人,你剛去哪兒了?昭貴人是不是你親生的女兒,還要勞煩你解釋解釋呢!」
嬪妃席里,有想看緋晚倒霉,且想討好太后的人,見縫插針替太后發聲。
並讓宮女把袁氏的血書拿過去,讓虞夫人看。
虞夫人匆匆看了一遍,連忙跪到前頭,堅決否認:
「這不可能。臣婦的女兒早就丟了,現在可能早已不在人世,虞更衣才是臣婦精心養大的女兒!」
「是與不是,叫證人來問問不就行了。」那嬪妃說,「袁氏的遺書上,提到了一個叫惠真的出家人,正是當年尋了真女兒回來的人,那就把惠真找來唄!」
賢妃皺眉:「這是什麼話!太后壽宴,難道成了查案的公堂?此事稍後再查也罷,今日難道不是給太后賀壽更要緊?」
那嬪妃悻悻收聲,不想招惹賢妃。
誰知,下面那個「不小心」掉了袁氏遺書的御史,卻奏道:
「為方便宮裡查問,臣昨晚就已經派人通知的惠真,叫她今日到宮門外等候,想必這時候惠真已經來了。」
太后發話:「那就傳進來,問個清楚也好。皇帝,你說呢?」
皇帝不置可否。
便有宮人奉命,到外頭宣召惠真去了。
虞忠夫婦暗自對視,都有些忐忑。
雖然已經和惠真達成一致,但,今日事發本就蹊蹺,只怕惠真會反口……
誰知片刻之後,前去宣召的宮人,卻只帶了那御史的小廝回來。
「怎麼回事,惠真呢?」御史責問。
小廝趴在地上磕頭告罪:「老爺見諒!奴才見惠真遲遲不來,就去庵堂尋找,誰知惠真已經死了!
今日清晨她們那個庵堂炸貢品,灶上的姑子不小心,油鍋火逸,燒著了窗紙。不但庵堂燒了,連著庵堂所在的二十多戶人家都燒了,整整半條街!
等火滅下去,就不見了惠真師父,後來,在她禪房的廢墟里扒拉出來一具燒焦的屍骨……」
「怎會如此!」緋晚第一個失聲驚呼,問道,「其他人呢,庵堂的師父們,還有街上的民戶,可有傷亡?」
小廝答:「里正統計過了,除了燒毀房屋,其他人口倒是不曾傷著,唯有惠真師父一人遇難。」
緋晚落淚低泣。
「阿彌陀佛,嬪妾當初和惠真師父有過幾面之緣,她很和氣很慈祥,待人極好,怎會……」
和太后娘家忠清伯府交好的人,便有站出來說話的。
言道:「此事若細細想來,倒是有些可怕。怎麼那個姑子早不遇難,晚不遇難,偏生在需要證明昭貴人身份時,遇難了呢?」
送袁氏遺書的御史一聽此言,當場跌足懊悔:
「是微臣疏忽!微臣不該昨晚提前通知惠真,一夜之間怕是有人聞訊,做了手腳,倒是微臣連累了那位出家人!」
被賢妃壓下去的那個嬪妃又出來添火了:
「袁氏遺書上說,惠真是當初把昭貴人送還給虞家的人,那也就是唯一可靠的人證了!可她偏偏遇害……
難道是,有人為了甩掉『欺君之罪』,殺人滅口?如此看來,難道昭貴人真的是虞家的小姐不成!?」
虞忠夫婦連忙大聲否認。
兩人都是心驚膽戰。
不知到底是什麼人算計虞家。
惠真死了,倒比活著反口更可怕。
反口還能辯解,可人死了,虞家倒有了殺人滅口的嫌疑!
虞忠的政敵站出來,朗聲言道:
「陛下,雖然今日是太后壽辰,不宜掃興。但此事若不澄清,虞大人兵部侍郎的官職,怕是不能再擔任。
只因兵事關乎國家興亡,不能馬虎。
若虞大人真如傳言所說,將親女偽裝婢女送進宮,蠱惑君心,圖謀不軌,他圖謀的到底是什麼,就很值得思量。
如今在西北和敵國作戰的統帥,可是虞大人極力保舉的。
昭貴人短短兩月不到,從宮婢升為正五品小主,假以時日,若再高升……
宮中、朝中、軍中裡應外合……
臣不敢多想!」
一石激起千層浪。
殿上頓時轟然。
欺君之罪,妖妃作亂,裡應外合……
這是要把虞家和昭貴人往死里整啊。
滿門抄斬都是輕的,夷平九族也是理所當然!
簡嬪裝作吃驚的樣子,訝然掩口:
「可是偏偏,能證明昭貴人身份的惠真,今早死了呀!」
賢妃狠狠瞪她一眼。
簡嬪低頭收聲。
心裡頭很不服氣。
覺著賢妃真是昏頭了,幫昭貴人有什麼用,等著昭貴人升成昭妃,跟她抗衡嗎。
還不如早早剪除,以絕後患!
「陛下,太后娘娘,嬪妾害怕……」
緋晚含著眼淚,直接跪倒在御前。
抽泣著陳情,說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虞家女,但絕對沒有魅惑皇帝的意圖。
「嬪妾得蒙聖寵,三生有幸。只是嬪妾福薄,怕是受不住帝王恩寵了。短短時日,竟有這麼多的人非議嬪妾,還連累了虞大人……
還請陛下除了嬪妾位份,嬪妾願意聽太后處置,去寺里出家修行。往後餘生,嬪妾會日夜為陛下和太后祈福,為我大梁祈福!」
她哭得梨花帶雨。
嬌弱委屈得很。
心裡頭卻是清明冷靜,暗贊皇后手段。
袁氏死了多時,還能被拿出來利用,可真是死了都要被榨乾價值。
當初在刑房,袁氏有沒有血書遺留給皇帝,已無從查證。畢竟收屍的和後來收拾袁氏遺物的宮人都沒留意,胡亂把死人東西送還給袁家人罷了。
而袁家人,遭逢削官變故,家裡亂糟糟,一時疏忽了清點遺物也在情理之中。後來袁家偶然發現遺書,交給言官供呈御覽,想把連累家族落難的昭貴人拉下馬,很正常不是麼?
事成事敗,都是袁家手筆,皇后隱在背後毫無干係呢!
只要皇后在派人挑唆袁家時不留痕跡,就算袁家事敗攀扯皇后,都沒有證據。
緋晚暗暗冷笑。
把惠真弄死這一節,更是神來之筆。
直接讓虞家和她百口莫辯。
不管最後結果如何,皇帝會不會遷怒於她,「殺人滅口」的嫌疑一旦在帝心留影,等以後日子久了,皇帝若得了新人,厭膩了她……
到時候這罪過就可以翻出來,成為壓死她的巨石之一!
「昭卿,你先起來。」
皇帝清冷開口,面色也是清冷。
嘴角的笑收了,一派帝王威嚴。
「陛下……?」緋晚含淚楚楚。
皇帝看她的眼神不再纏綿,只是言道:
「你便是出宮,也要查明身份才行。」
「否則,朕豈非成了寵幸禍妃、被臣子玩弄於股掌的昏君!」
帝王這麼一開口,滿殿的人,都陸續收了聲。
感受到帝王怒意,一時不再有人站出來觸霉頭。
絲竹聲早已停止。
一片寂靜之中,皇帝看向太后。
意味深長地問道:「您老人家年紀大了,想必見識多些,不知在昭貴人證明身份之事上,有何高見?」
太后豈能聽不出皇帝的譏諷。
只是此時,倒不願和他言辭爭鋒。
認定只要打下緋晚,皇帝的英明便自然受影響。
於是微微笑道:「人證死了不要緊,證明血緣,自古已有妙法。大理寺和刑部的朝臣,可有誰知道麼?」
被太后注視的兩個大理寺官員汗流浹背。
磨蹭片刻,一個站出來勉強答道:「《洗冤集》上有記載,若血親不辨真假,可以父子二人之血滴入水碗,看是否相融。融,則為血親,不融,則無血緣。」
「滴血驗親麼?」
「回太后,正是。」
「典籍記載父子相認可用此法,父女呢?」
「父女、母女皆可。」
太后便問:「皇帝以為如何?」
「朕准了。」
「哀家懿旨,昭貴人和虞侍郎,滴血驗親,即刻施行!」
虞忠身子一抖,伏跪在地。
虞夫人已經面無血色,如被雷劈。
而她帶進宮來的庶女虞素錦,此時也是面如土色,再也顧不上給皇帝暗送秋波。
只因她心裡明白,若是虞家真背上欺君之罪,她也是要被連累獲罪的。
還談什麼入宮不入宮!
真是個禍害!她暗暗朝緋晚投去怨恨的目光。
可不管他們幾個怎麼害怕。
宮人的動作是很快的。
一隻水碗被端到了緋晚面前。
「小主,得罪了。」
宮正司的嬤嬤執起緋晚的手,刺破她一根手指。
鮮紅的血滴入碗中。
「虞大人,請。」
虞忠的血,也隨即滴入。
眾目睽睽之下,那兩滴血在水中慢慢擴散。
片刻之間,便融合在了一起!
宮正司的人拿著水碗,先呈御覽,再在太后、嬪妃席上走一圈,又走過底下各個席位。
再回到御前時,那兩滴血已經融得不能再融,完全化在一起,將整碗水染成了淺紅色!
殿中驚訝的議論此起彼伏,再次嗡嗡一片。
「昭貴人真的是虞侍郎親女!」
「沒想到啊……他把親生女兒送進宮裡當婢子,到底什麼居心?」
「昭貴人自從晉封,宮裡頭一樁事連著一樁事,可是風波不斷。」
「可見是個媚亂宮廷的禍害。」
之前那個挑刺挑唆的嬪妃,幸災樂禍瞧著緋晚。
「昭貴人,這下你想出家也不能了。欺君之罪,為禍宮廷,你未必能有全屍啊。」
「按著祖制,合該凌遲處死。」
殿外走進皇后一行,步履匆匆,到御前倒身下拜。
「皇后,你怎麼來了?」勝券已握的太后語氣和緩,溫言相問。
皇后身穿明黃色鳳凌九霄織錦朝服,容妝一絲不苟,舉手投足沒有半分病中模樣。
說話也是中氣十足。
「回太后,臣妾身子本已大好,只是陛下心疼臣妾,才讓臣妾再養一些時日罷了。
今日不能給太后拜壽,是臣妾的罪過。
臣妾本不該前來,以還有一絲病氣的身體擾了壽宴,只是忽然聽聞昭貴人出事,臣妾怕她有失,連忙趕來。」
說著看了一眼淺紅血色的水碗。
正色懇求道:
「臣妾在殿外聽聞,昭貴人已被證明是虞侍郎的女兒,欺君合該凌遲。
可臣妾以為,她好歹侍奉過陛下,而且也善待宮人,不管是否是裝相做戲,一些宮人確實得到了好處。
陛下向來寬仁,不如從輕處罰,起碼留她一個全屍吧!
臣妾替昭貴人拜謝陛下,拜謝太后!」
皇后磕頭行了一禮,方才起身。
發間九鳳掛珠釵微微晃動,光華燦爛,端莊而不失威儀,盡顯正室國母體統。
太后讚許點頭:「這才是后妃該有的心胸和氣派。」
緋晚跪在地上,柔弱無助,滿是楚楚可憐的破碎感。
暗道皇后好心機,太后能見機,可你們說了都不算!
她一臉難以置信,盈盈朝帝王投去委屈的目光。
委屈中,還帶著三分倔強。
兩分不服。
一分決然。
「陛下,嬪妾從不信自己是虞大人的女兒,更沒有心懷叵測入宮。」
「受此污衊,嬪妾本該一死以證清白。」
「可此事連累了陛下名聲,嬪妾為了陛下,一定要將此事分說明白,弄個水落石出才行!」
「陛下,請容嬪妾行事!」
皇帝微微挑眉。
這樣強硬的昭卿,還是第一次見到。
看她臉色嚴肅、淚光盈睫的模樣,倒是比平日柔婉順從時,更動人幾分。
之前挑刺的嬪妃忍不住出聲嘀咕:「這個時候了,還不認罪博個從輕發落,想怎麼鬧呢?怕是皇后娘娘也救不了你了。」
只是皇帝連一個眼風都沒給她。
讓她尷尬又惶恐地住了口。
太后和皇后沒有阻攔緋晚。
只因認定她必死無疑。
容她掙扎,倒體現自家的寬容仁德。
「昭卿,你想如何行事?」皇帝問。
「回陛下,嬪妾要做的事,怕是有些大膽。但,嬪妾一定要做!」
皇帝被勾起了興趣。
「好,朕許你自證清白。」
「謝陛下!」
緋晚從容起身,走向不遠處縮頭侍立的曹濱。
哎……
昭小主,沒奴才的事,別過來別過來……
只想安靜如雞置身事外的曹公公,發現自己的歲月靜好,終究還是被昭小主給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