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草將早飯做好,端上桌。
夏老大岔開兩條腿,坐於桌前,小小的桌子,他一人占去一大半。
禾草看了眼院角的木盆,裡面堆積著髒的衣物和床帳,想了想,走上前吃力地將木盆端起,架在腰胯間。
「大哥,我去河邊洗衣物,就不在院裡用飯了,省些時間。」
「嗯。」男人隨口應道,就見一隻小手晃眼間伸到桌上的缽子裡,快速拿了三張餅,又快速收回,火燒屁股一般出了院子。
王氏圍著村子閒轉了幾圈,回了院子,見桌上擺了早飯,對夏老大吃飯不等她,已經習以為常。
「死丫頭呢?」
夏老大喝了一口稀粥,又拿起一張餅子,筷子在盤子裡夾了又夾,明明一筷子能夾起來,偏要夾了松,鬆了再夾,本就不多的一碟子菜最後被他夾去一大半。
王氏看著盤中所剩無幾的菜,趕緊拿起一張餅,把剩下的菜夾到餅中。
夏老大橫了她一眼,婦人虛晃著眼,只當沒看見。
「問她做什麼,你幾時關心起她來了?」夏老大問道。
「這丫頭今天看著有些不一樣,以前一棍子夯不出一個屁,現在說話好不利索,精怪著。」
「懶婆娘,你的一雙眼成天就盯著她,你沒事去鎮子上找點漿洗縫補的活計,我問你,一大早你又去哪兒了?」夏家平日的生活來源就靠夏老大給人在米行、面行打點零散工。
王氏訕笑兩聲:「我去其他幾家打聽打聽,他們家婆娘在鎮上做活,看有沒有事情可做。」
夏老大從鼻子裡哼哼兩聲:「打聽到沒有?」
王氏本是亂扯的理由,不過話趕話聊到這裡,她還真想起一事。
「當家的,我有個主意,能讓咱家多來財。」
夏老大橫了她一眼,他一早起來,院子空著,這婆娘不知又野到哪裡去。家裡的活計她也不伸手,出了這道院門,成日在村子裡閒轉,從東頭盪到西頭,哪家母雞生了幾個蛋她都知道。
嘴上功夫溜得很,其實屁都不是!
你問她每日忙什麼,她就說向人打聽看看鎮上有無活計,打聽了多少年,就沒見她實打實做過事情。
夏老大聽她說能多來財,問她:「什麼多來財?」
王氏咽下嘴裡的菜餅子:「我問了村裡的幾家媳婦,你猜現在鎮子上什麼最賺錢?」
「什麼?」
「刺繡!」王氏把眼睛眯瞪得大大的,一雙眼越是瞪得大,越是顯得小,聽她又說,「你別看那麼點布,誒——只要在上面繡那麼幾針,就值好多哩!」
夏老大喝了一杯果子酒,他早上有飲酒的習慣:「你會刺繡?」
「我哪裡會那玩意,小針小線的,你妹子不是會麼?她從前跟村頭的羅繡娘學過,那繡娘還夸死丫頭有悟性。」
村頭的羅繡娘是夏家村的媳婦,年輕的時候嫁過來,後來她男人想去外面掙錢,她就隨著一起去了瓊州城,聽說在那邊的大繡莊做過,如今花甲之年,同老伴回了夏家村,房子是村里最大的。
後來羅繡娘的老伴故去,她便一個人住著那方院子。
禾草在他爹娘還沒死的時候,就喜歡往羅繡娘家跑,最開始她只是好奇,小小的人兒,一臉認真地看她繡,羅繡娘見這孩子有些不同,就試著教她拿針線,一教才發現,真真是個刺繡的好苗子。
夏老大聽罷,擺擺頭,他遇事喜歡先否定掉,好像世上能做成的事情很少,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做不成的。
「她就學了個雞毛蒜皮,能頂什麼?」
王氏才不管那麼多,她要不把禾草推出去,夏老大就要她出去做活,於是賣力攛掇:「羅老婦說她比旁人有悟性,一點就通,她從前跟著學了不少,簡單一點的刺繡肯定沒問題。」
王氏見夏老大不言語,又道:「再不行這樣,我替她做一些家務,讓她每日抽時間跟著羅老婦學,只要能替咱家多賺錢,我累一點就累一點。再一個,這丫頭雖然才八歲,卻出落得有些模樣,好好養幾年,以後賣到有錢人家,不枉花錢養她一場。」
夏老大終於點點頭,不過他並不抱多大希望。
王氏心裡歡喜,家裡的事,做一件也是做,做十件也是做,管他呢,先應付過去再說,只要不讓她出去幹活,家務事隨便伸個手就行。
彼邊,禾草正在村河邊清洗床帳,腦子裡想的全是魏澤,他現在在哪裡,是在縣裡的魏宅,還是去了京都,好想見見他。
她需得想個辦法,見他一面才行。
但是禾草忘了,她最開始是作為魏員外的小妾抬進的魏宅,如果不是這個機緣,以她的身份,連見魏澤一面都難。
女孩兒將床帳和髒衣漿洗好後,回了院子,把它們一件件抻開,搭晾起來。
王氏走到她的身邊,清了兩聲嗓子:「你把衣裳晾好後,去羅繡娘那裡,跟著她學繡技,以後繡出來的東西拿給我,我帶到鎮子上換錢。」
說罷後,又追了一句:「成日只會吃,也不想著給家裡賺錢,真是個賠錢貨。」
王氏的怨罵激不起禾草半點情緒,這些事情她從前都經歷過,她會去羅繡娘那裡學繡技,王氏會拿她繡出來的繡品去換錢,等她十七八歲,他們便把她賣給年老的魏員外。
禾草裝作不知,顯得有些怯弱:「我怕繡不好……」
「讓你去你就去,沒指望你繡成什麼樣,你只管繡,其他的事不用你管。」
禾草點點頭:「那我聽嫂子的。」
王氏滿意了,坐在院子裡一邊嗑瓜子,一邊曬太陽,正巧夏老大從院門進來,王氏丟開手裡的瓜子從凳子上跳起。
「哎呀,我說了我來做,你快去羅繡娘那裡,這些小事不用你動手。」說著從禾草手裡搶過衣裳,把她擠到一邊。
禾草濕著手在身上擦了擦,看了眼夏老大:「大哥,我去了。」
夏老大沉著臉「嗯」了一聲。
禾草走到村頭,這戶人家的院子比夏家村其他戶都要大,別家牆體還是泥土碎石時,這家的院牆已是灰色大磚石砌的。
她敲響院門,過了一會兒,院子裡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進來。」
她進到院內,見羅繡娘正坐在樹下的搖椅上眯眼養神,搖椅旁擺著一個茶桌,上面的茶盞還冒著絲絲熱氣。
羅老婦見是夏家的小丫頭,笑道:「怎麼學會敲門了,以前到我這裡來,只要院門沒鎖,一推門就進來了,小草兒現在長大了,懂禮了。」
禾草抿嘴笑,坐到羅氏身邊的小矮凳上,繡娘家的黃貓兒認得她,跳到她的腿上,盤起尾巴,窩爬在她的腿間。
「羅媽媽,我就在您這裡坐一會兒,好不好?」禾草一邊撫著貓兒一邊說。
羅老婦微微一笑:「不學刺繡了?」
「最重要的還是多練,對不對?我可以在您這裡刺繡嗎?」
「當然可以,你去拿。」
禾草趕下貓兒,徑直走到屋內,熟門熟路地走進側房,拿出一個簸箕。然後坐回小凳上,拿起繡繃及針線,開始做繡活。
她繡出來的東西,不論好壞最後都要交給王氏,王氏若發現她的繡品可以賣高價,她和夏老大只會越發壓榨她,所以禾草不打算繡得多好,只潦草繡出個樣子來。
羅老婦看著女孩兒手拿針線行走於布間,態度十分認真,只是繡出來的東西有些粗糙和隨意,反倒沒了從前的認真,只浮於表面。
心裡不得不感嘆,這孩子本是一棵刺繡的好苗兒,生在那樣的人家,靈性都磋磨沒了,可惜!
而禾草心裡卻在計較另一件事情,她想要見魏澤,就必須先去曲源縣的魏宅。
她記得他後來從縣裡搬去了京都,若他去了京都,她要怎麼找他,現下她不過一個八歲的丫頭片子,別說去京都了,就是從夏家村到曲源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禾草回了自家院子,王氏見她空手而回,氣罵道:「東西呢?」
「嫂子,刺繡本就是慢活,哪能這麼快完成,而且,你若真想拿這東西換錢,還要買布料和針線,羅媽媽只是教我技術,人家難道還供你布料不成?」
王氏想想也是,撇了撇嘴:「行了,明兒我去鎮子上給你買些回來。」
禾草一聽,立馬道:「那我同你一道去罷。」
「你去幹什麼,家裡的活不做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成日只想偷懶。」
「嫂子,你又不識布料,萬一被人吭了咋辦,我跟著羅媽媽認了許多面料,什麼羅、綢、絹、棉、紗……太多了,那些布行的夥計見你不識貨,指定耍滑頭騙你哩!」
王氏一聽,似乎有些道理,她不懂行情,別到時候賣出成品的錢,還不夠買布料的錢。
「成,你跟我去。」
夜間,禾草躺在床上,不敢閉眼,她很害怕,怕一醒來,她的世界裡沒有他。
她的想法很簡單,無論天上還是地下,不管是九天宮闕還是十八層地獄,只要他在哪裡,她就要跟到哪裡。
清輝的月色從半開的窗扇溜了進來,白天她要應對哥嫂,手上活計不停,沒多的空閒想事情,現下一個人躺在床上,才開始細想這番奇異的處境。
禾草想起那晚,她心疼度兒在皇宮課業辛苦,魏澤勸慰她,說男孩兒不該嬌慣,她當時怎麼說的?她的原話是——「你兒時是個什麼樣兒?巨富之子,衣食無憂,哪裡知道什麼苦。」
之後魏澤的臉色就有些奇怪,當時她並沒太注意,也是後來,在他離世後,她把從前她和他之間所有的點點滴滴悉數在腦子過了一遍,每一件事情開始變得清晰。
那晚的畫面就跳了出來,興許在更早以前他也有過異常,只是都被她無視了。
她能肯定,魏澤兒時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他的骨頭疼,為什麼之前好好的,年紀上來後就骨頭疼,還為此喪命,太醫們像是約好了一般,全都閉口不言。
她問周氏,周氏說那是好早的事了,然後不停地責怪自己,卻不說原因。
那晚她忽略掉他的異常,還跟他置氣,如果她當時肯多追問他一句,或是關心閒聊一下他的兒時,也許……仍是什麼都改變不了……
她回到了夏家村,回到了小時候,她認為這是一次機會,那麼她要守在他的身邊,探究清楚,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禾草心裡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如果她能阻止那個禍因,能從源頭切斷,也許他和她的結局會不一樣,會改寫,後面的事情便不會發生,他們會攜手到老,安度晚年,直至壽終正寢。
冥冥中她能感應到,這個契機不會再有,只一次,錯過了,便再也無法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