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的後花園中,總能看到一人迎著西面,安靜地坐在那裡。
裴度走到她的跟前,屈膝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母親,一會兒天就暗了,回寢殿罷!」
這位婦人正是當今太后,先帝之妻,太子生母,夏禾草。
婦人鬢髮花白,繁重的宮袍成了她單薄身子的負贅,她的身子那樣薄,夕光穿過她的身體,無法聚影兒,地上的影子淡的幾不可見。
她摸著兒子的手慢慢起身,一邊的宮婢想要上前攙扶,見太子搖了搖手,於是止住動作。
婦人年輕時一雙好看的杏眼,此時一片死寂,沒有悲傷,沒有歡樂,沒有一點情緒,這是一雙哭壞了的眼,一雙照不進光的雙眸。
裴度扶著母親,一點點往宮殿走去,母親在父親逝世後日夜哭熬,哭到後來,嗓子壞了,哭不出聲了,只是流眼淚,沒幾日眼睛也徹底哭廢了。
他們姐弟三人知道,在父親走的那一天,母親的時間停止了,她陷在了父親離世前的光景里,日復一日,走不出來……
母親的身體衰敗的十分迅速,原本保養得當的皮膚肉眼可見的老去,烏黑的發一夜間花白。
宮婢告訴裴度,太后坐在花園中,一坐就是一天,開始時安靜地坐著,這幾日開始自言自語,對著空氣笑,好像面前有個人在同她說話一樣。
那個時候,宮婢們甚至覺得太后眼裡又有了光。
這日,裴度走到花園的小徑上,遠遠看去,他的母親沐在落日淡淡的金輝下,如同小女兒一般嬌笑著,看著前面的空地,嘴一開一闔地說著什麼。
在她不遠處的亭軒里,站著一個人,身形和父親有些相似,那是他的小叔叔,魏親王,一生未娶。
裴度看著花園中母親的側顏,在迷幻昏黃的夕光中笑著,那雙失色的眼彎成新月,像是被霞光映照的澄塘。
只有在父親面前,母親才會露出小女兒一般的笑。
裴度想起他和父親初見時的情景,他從樹上掉落,父親像神仙一樣突然出現,接住他,那樣寬厚溫暖的懷抱。
那麼強大的一個人,他以為永遠不會有戰敗的時候,最後卻以這樣慘澹的方式退場,不該這樣啊!
父親一生那麼疼母親,面對死亡卻也無能為力,丟開手早早走了,將母親獨留於世。
母親這一輩子都是依附於父親而活,就像一棵參天大樹倒了,纏繞於它的絲藤必然活不久。
母親對父親的依附並非來自物質,而是精神上,從他記事起,他就明白了,母親的悲喜大多來自父親,他將她護得太好,不讓她經受風雨,他替她阻擋了一切風雨。
可是,連父親自己也沒料到,母親這輩子所受的最大風雨卻是來自於他。
一次,僅僅這一次,他的離開,將她耗盡,將她折斷,將她碎成一片一片,撿都撿不起來。
先帝之妻,當今太后,都傳太后當初是先帝的小娘,一介鄉野,後來被還是魏家大爺的先帝看中,彼此暗中生了情意。
大夏國先帝逝去的三個月後,這位平民太后追隨先帝而去……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正如《金剛經》上所說,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你以為的結束,也許才是開始……
屋子,一座黃泥牆的小屋,牆上有兩個不大不小的窗戶,窗戶外的天還沒完全亮堂起來,屋中有一個老舊的方桌,她睜大眼,透過窄門,可以看到半邊院子。
透過不明的天光,打量完眼前的景象,身體才慢慢傳來感知。
身下的床是硬的,硬得像石頭,掌心下的被褥帶著潮氣,這是哪裡?她知道嗎?她當然知道!曲源縣,夏家村!她出生的地方,是她的噩夢之所。
禾草慢慢從床上坐起,神思無法迴轉,心尖仍在抽疼,自打魏澤去世後,她的心就一直疼,他走後,她明顯感到自己的力量在流逝,生命一點點消散。
每呼吸一次,心上的疼就加重一分,他從前說她狠心,想不到,他才是最狠心的那個人。
後來她眼睛哭瞎了,她的世界只有黑暗,不過也無所謂了,他不在了,她要這雙眼睛也是無用。
宮婢帶她到花園坐著,迎著光,只有迎著光時,她的眼皮下有淡淡的光暈,他就那麼出現了,好狠心的人,終於來看她了。
她嗔他,她罵他,他還是同從前一樣,寵溺地看著她,一直把她逗笑,他才離開。
禾草捂著胸口,淚從眼眶滾落,她用袖子狠狠擦乾淨它們,一直把臉上的皮膚蹭疼。
她應該瞎了的,怎麼能看見這些,這屋是她以前在夏家的房間,禾草走出屋子,走到院中,晨光熹微,可觀院中大致的模樣,同農村普通人家的小院沒甚區別。
她沒注意到腳下,不知被什麼東西絆倒,弄出聲響,屋中另一個房間傳來刺耳的女聲。
「死丫頭,作死啊!不睡覺,吵了老娘,你把院子裡的床帳現在拿去河邊洗,早飯前洗不好,別想吃飯!」
禾草「嘶」了一聲,慢慢從地上爬起,手在地上蹭得有些疼,攤開看了看,還好沒破皮,她盯著自己的一雙手,無法移眼。
這一雙手太瘦、太小了,不是大人的手,她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腳,破、小,再無其他。
她一把推開院門,門扇拍打出響聲,又引得婦人一陣叫罵,禾草飛奔到村河邊,尋了個水流平緩的地方,跪下身,佝僂著腰朝水面看去。
水面倒映出一個小小的人影兒,其實看不清樣貌,但是水中那個不清的輪廓,禾草再熟悉不過,這是她,不!是兒時的她!
禾草在村河邊坐了一會兒,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在做夢,她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她躺在宮寢的雕龍床上,她看到自己的三個孩子在她身邊慟哭。
所以,現在的一切只是她彌留人間的夢境而已。
天色漸漸變亮,禾草遊蕩在村間,這時前方行來一人,禾草沒注意到她,迎面撞上了,那人「哎呀」叫了一聲。
「小草兒,咋走路哩!」婦人說道。
禾草認識這個婦人,是小虎子的娘,吳氏,婦人正要離開,禾草將她拉住,急聲問道:「你看得見我?!」
吳氏拿手在小女孩頭上探了一下:「沒燒啊,怎麼說起胡話來。」
禾草抓住她的手,再次問:「你看得見我?」
「看得見,看得見,哎喲,這孩子真是……哎!也是可憐!」吳氏說罷離開了。
禾草發怔間,一道尖銳刺耳的聲音從後響起:「我讓你去洗床帳呢?你怪會躲懶,跑到村子裡閒玩?」
那聲音氣勢洶洶直逼禾草而來,禾草耳朵一痛,已被婦人擰在手裡,一片薄薄的耳朵牽帶著禾草整個人,往前行去。
「疼,疼,你鬆手。」女孩的聲音輕甜軟糯。
「鬆手?我看你是皮癢了,要討一頓打才老實。」
說話的這個女人,正是禾草的大嫂,王氏。
禾草踮著腳尖,側揚著腦袋,好讓自己的耳朵和腦袋靠近一點,不至於扯得那樣疼。
她現在已經沒工夫管其他的,打起精神應付王氏。
「嫂嫂,你放手,聽……聽我說,不是我偷懶,是因為早上不能洗床帳。」
王氏冷哼一聲:「賊骨頭,洗個床帳還要挑時候,哄到老娘這來了。」
「是真的,那個時候天還沒亮,我以前聽一個搖鈴道士說過,黎明前夕,正是陰陽交替之時,陰氣最盛,你想啊,睡床上的東西,為什麼要經常拿出來曬太陽,就是怕有夢魘,若天沒亮去洗床帳,洗不洗得乾淨另說,沾上陰氣,會在睡夢中侵染人的陽壽哩!」
禾草胡言亂語一番,反正王氏也沒念過書,她編個話先瞞過她。
王氏漸漸鬆開禾草的耳朵:「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哪敢騙你啊。」
「那你在村子裡晃什麼?」
「這不是才從村河邊過來,正準備回去拿床帳,就碰上你了。」
王氏點頭,抿了抿嘴:「還不快滾回去,先把早飯做了。」
禾草忙應下,撒開腿往回跑,一側的耳朵又腫又燙,耳朵里的血興奮得一跳一跳,她感覺到了疼痛,她還活著,這不是夢!所以說,魏澤也還活著!
沒有什麼比這更讓她開心的,女孩跑著跑著,歡騰地跳了一下,又開心地呼喝一聲,王氏在後面見了,奇了怪,死丫頭以前總是怏怏的模樣,成日見了她和她哥嚇得像老鼠,怎麼這會兒像長了翅膀,要飛到天上去。
禾草進了院子,在灶房中一通忙活,烙了十幾張餅,又炒一盤子小菜,這時罐子裡煮的稀粥也好了,一一端到院中的桌上。
聞著香味,堂屋走出來一個合中身材的男子,男人眉眼同女孩有些相似,可在男人臉上卻並不好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村漢。
禾草見了男人,心裡一緊,她骨子裡仍是有些懼怕夏老大。
「大哥,我做了早飯。」
「嗯。」男應了一聲,然後坐到桌邊,也不等自己媳婦,也不叫禾草坐下,就那麼獨自吃了起來,仿佛只有別人等他的份,沒有他等別人的份。
他就是這一方小院的「皇帝」,當然也只限於這道院門內。
禾草舔了舔嘴,她很長時間沒有過飢餓的滋味,現在先要填飽肚子,再想辦法走一趟縣裡的魏宅,找魏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