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98.迷舟(八)
落座後,小多和兩人說起交接的事宜。
梁老五究竟還是老了,腦子沒江生靈光,江生一句話就能概括的事情他得絮絮叨叨說上一大堆。小多雖知道他是個好人,也漸漸心生不耐。
反觀江生,說話總是一針見血。小多討厭他的精明,又忍不住喜歡他的幹練。
這兩人,一個有德無才,一個有才卻多半缺德,不知昭昭更中意誰。
正想著,門被推開,是昭昭回來了。
她落座,很抬舉地給三人都添了酒:「談得如何?」
江生起身,奉承道:「昭昭姐,這位哥兒一點就通,不愧是您手下的人。」
昭昭笑著客套幾句,將目光移到一旁沉默的梁老五身上:「梁叔,方才的話你考慮好了嗎。」
梁老五舉著酒杯,聽了會樓下夥計們的喧鬧,拒絕道:「我是想留在這兒的,但也得顧忌著他們的想法。大伙兒出來做事,最要緊的還是找個好東家。」
他話未說盡,昭昭卻懂了他的意思。
梁家在雲州樹大根深,那些漢子沒理由棄了梁家的活計,來跟著她個無名無姓的黃毛丫頭做事。
「那倒不好勉強了。」昭昭笑,「梁叔既然為難,那我便不提這事,翻篇了。」
說罷她示意小多添酒,湊近時,她低聲道:「往死里灌。」
小多一聽昭昭語氣,便知她心中另有謀算,連忙一杯杯地勸酒敬酒。沒一會,梁老五和江生就醉醺醺地趴倒在桌上,昏得人事不省了。
昭昭出了廂房,小多追上去問:「灌醉他們做什麼?」
樓下鬧哄哄得好似一鍋沸水,喧嚷的聲音蓋住了昭昭的輕語:「把江生叫起來。」
小多好像沒聽清,疑惑道:「叫他?他醉著呢。」
昭昭嗤笑道:「他包是裝醉的,一叫就醒。」
為免吵醒梁老五,小多躡著步子走進廂房,輕輕拍了拍江生的肩。
如昭昭所料,江生果然是裝醉的。他跟著小多出去,笑著沖昭昭彎了彎腰:「昭昭姐,有什麼用得上的事你儘管吩咐。」
「你們這兒的庫丁每月多少工錢?」
江生簡潔答道:「三年工期以下的每月一兩,以上的翻倍。庫丁一共有七十六號人,三年工期以上的有十五人。」
小多疑惑:「為何用老了的人這麼少?」
江生心想小多果然是個愣頭青,解釋道:「新人少了,老人又去欺負誰呢。老人難管,留多了豈不是給自己添麻煩?」
昭昭盯著他看,似笑非笑。江生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悻悻低下了頭,卻聽昭昭道:「有件事我要麻煩你去做。你下樓將人都聚起來,我與大家商量個買賣。」
江生愣了愣,財東和僱工有什麼好商量的?
心中雖有疑惑,江生還是下了樓,挨桌挨桌將人聚起來,完事後又上來:「昭昭姐,您可以下去了。」
昭昭瞥了身後的廂房一眼,裡面還有個醉死的梁老五呢。她不放心,對小多道:「把門鎖死。」
一樓,幾十號夥計們各自抱團坐了,喝酒吃花生,嘻嘻哈哈地說笑著。見昭昭來了,竟無一人起身問好,不耐煩地掃一眼就挪開了視線。
昭昭心中冷笑,這些人當真是畏威不畏德。
訓人不是財東該做的事。江生立馬冷喝道:「還不快站直了聽新東家講話!」
他還算有些威信,幾十個漢子懶懶散散地從長凳上起來,歪七倒八地站了,嘰嘰喳喳地嘀咕著,不知在說些什麼。
他們都是中年大老爺們兒,本就看不起昭昭這個黃毛丫頭。方才喝酒說笑正起勁呢,就被江生叫到一樓開會,越發覺得掃興。
「什麼新東家?」
人堆中有個醉醺醺的漢子不屑道:「我們的東家是雲州梁家,不是毛沒長齊的小丫頭!」
立馬有人附和道:「就是!江生你瞎起什麼頭?」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鬧成一團。
江生臉上掛不住,抓起桌上的碗砸碎,怒道:「才吃了人家的飯,就要踩人家的臉嗎!」
見眾人靜了些,江生搬來一把圈椅擺在堂中,恭恭敬敬地請昭昭坐。
昭昭坐下,神色淡淡的,既不惱怒,也不怯場,像是一朵開在泥里的花,沒來由地讓人自慚形穢。
她用冷靜的眼神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無聲勝有聲,不怒自威。像是過了一萬年那麼久,才輕飄飄地開口道:「各位,吃飽喝足了?」
眾人面面相覷,卻都不回她。不知哪裡響起幾聲飽嗝,引起一片笑。
小多站在昭昭身側,冷聲道:「我家小姐問話,你們不好意思答?是爺們兒就放個響屁。」
這才有人答道:「吃飽了!」
「那就行。」昭昭輕輕笑了,「一頓飯而已,我也不盼著你們謝我。吃飽了就走吧。」
立馬便有人起身,三三兩兩地要往外走,腳剛邁出門檻,身後就響起小多清亮的聲音:「不想賺錢的趁早走!」
江生不清楚兩人的主意,方才聚人也沒說清做什麼。
眼下聽小多喊出了這一句,他也不輕不重道:「回去那麼早做什麼?趕緊回來。」
哪個窮人不想多賺錢?眾人聽了小多的話,瞬間變規矩了,幾十雙眼睛都壓在昭昭身上,等著她開口。
昭昭存心吊這些人胃口,端著茶盞慢慢地喝,許久後才明知故問道:「各位如今一月多少工錢?」
眾人紛紛雜雜地回答著,左不過就是一二兩銀子。
昭昭給小多使了個眼色,小多立馬會意,嗤笑道:「一二兩銀子夠做什麼?娶得起婆娘,養得起孩子嗎?」
他這話戳人肺管子,周遭瞬間靜下來。
昭昭看向江生,笑問道:「這工錢是不漲的?」
江生如實答道:「不漲。」
昭昭又問:「他們大多都是清分壩土生土長的鄉民,若是跟你們去了其他縣,兩三年都不見得能回趟家,這工錢也是不漲的?」
江生覺出她的用意,懂事地配合道:「不漲。這年頭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手。同樣的工銀,他們不肯乾的活有的是人干。」
扎心的事哪能放到明面說?眾人紛紛罵起來,聲音輕得像蚊子叫,生怕被江生聽見。
等怨恨不甘的情緒醞釀足了,昭昭才笑著說:「我與你們東家雖然相熟,但並不認同他做生意的法子。」
眾人知道後面要說重點了,噤聲豎耳等她繼續。
「他是個了不起的商人,能賺最多的利潤,發最大的財,卻少了點悲憫之心,只把僱工們當成工具,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大家賣力氣幹活為的是什麼?難道真的就只為了吃飽穿暖?如果幹一輩子活還是牛馬命,日子沒半點變好的跡象,那和圈裡等死的畜生有什麼區別?」
眾人沉默,灰著臉不說話。底層人只是窮,不是傻,誰都曉得這樣的活法是牛馬勞碌命,但又有什麼辦法改變?
江生很上道,故作黯然道:「昭昭姐,您說的這些我們都知道。但商人們都竭力壓榨僱工,去哪兒都是一樣的。你說這一二兩的月銀少,在周邊已經算多的了……」
昭昭笑了笑:「你月銀多少?」
江生忙答道:「我是副管事,稍微多些,有五兩。」
沒等昭昭示意,小多就從兜里摸出一錠銀子,啪一聲拍在江生面前:「我家小姐初入此行,還不甚精通,需要個領路的內行人。你若肯留下輔佐,月月都給你十兩銀子。」
眾人目瞪口呆,所有目光都扎在了那錠亮晃晃的銀子上。
江生好歹是個副管事,除了明面上的工銀,還有不少私下的收入。
他是見慣了銀子的人,但為了配合演戲、也為了向昭昭表忠心,他竟做作地流起淚來,哭著捧起那錠銀子咬了一口,將牙印露給眾人看:「昭昭姐對我有再造之恩吶!」
昭昭笑:「不止這點。」
還有後話?眾人驚詫。
昭昭又裝起了大尾巴狼:「我家長輩常愛說一句戲詞——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此次是頭一回做正經生意,我倒想踐行踐行這話。」
「您的意思是……」
「我除了給你工銀,還許你乾股,讓你每月分紅。」
江生愣了一瞬,懷疑自己聽錯了。直到身後原本沉默的眾人都震驚得嘰嘰喳喳,江生才趕緊跪下道謝:「謝昭昭姐,謝昭昭姐!」
昭昭將他扶起來,示意不必多說。
江生卻非常上道地補了句:「昭昭姐,您家風如今清貴,難道您是……」
他沒把話說完,給眾人留足了想像的空間。
小多擺手道:「知道了也別說出來,我家小姐不喜高調。」
誰也想不到昭昭是個剛發跡的小妓女。
她抬起頭,望著正看好戲的掌柜:「勞您取來筆墨紙硯。」
掌柜的連忙跑下去,遞上了紙筆。
「江管事,坐過來。」昭昭指了指近處的凳子。
江生捧著銀子不敢坐,恭恭敬敬聽她吩咐。
「我說,你寫。」昭昭道。
江生只當昭昭是有些富家小姐的矜傲,根本沒往她不太會寫字那方面想。
他提起筆,按照昭昭的話一字一字寫,當聽到昭昭給他百之五股時,他激動得手都在抖,險些寫錯了字。
墨吃紙,昭昭摁上手印。
頭頂忽然響起砰砰砰的拍門聲,還有憤怒又模糊的罵聲。昭昭給小多使了個眼色:「上去把他嘴堵了。」
人堆中不乏梁老五的親信,卻無人上前阻攔。大家眼睜睜地看著江生有了貨倉的乾股,羨慕又嫉妒,紛紛上前自薦,說自己有什麼長處。
「各位方才不是要走嗎。」
「不走了!不走了!」
「還是走些吧。我生意沒有梁家做的大,雇不了那麼多人。」昭昭笑,「更何況我原想著拿出來分的股只有三成,已經給了江管事百之五……」
話沒說完,頭頂響起梁老五憤怒的罵聲:「好你個小女娃!故意把我灌醉了,趁機撬我牆角!」
小多本想堵住梁老五的嘴,卻沒打過他。小多攔在梁老五身前,不准他往樓下走,誰料梁老五蠻得像頭牛,噼里啪啦就衝到了昭昭身前,凶道:「你既與大當家有交情,為何又要搶他的人!」
昭昭骨子裡那股無賴勁兒上來了,挑眉道:「他的人?在場姓梁的吱個聲。」
寂然無聲。
梁老五氣得很,指著江生的鼻子問:「你果然要離開我?」
江生瓮聲瓮氣道:「五哥嫌我礙手礙腳不是一兩天了,今個兒我得了昭昭姐收留,也正好了卻你一樁心愿。」
原本熱切的氣氛因為梁老五的出現到了冰點,方才自薦的夥計們都成了夾尾巴的狗。他們大多數人都是梁老五聘進來,有交情,不想當著面拋棄他。
「梁叔,你家老闆是個明白人。在商言商,我出價高,人就跟我走,他會理解的。」昭昭捻起江生的商契,在梁老五面前晃了晃:「你打理貨倉生意多年,該曉得占百之五的股每年能分多少利。你若肯留下,我也給你百之五。」
梁老五沉默,卻沒捨得拒絕。
昭昭繼續煽風點火:「你若肯試試,我去信給你家老闆,幫你請示。你是他的家生奴才,我不白用,每月再給他一筆錢算作補償就是。」
梁老五攥緊的拳頭鬆開,已然有些心動了。
昭昭笑著說出誅心的話:「你若不肯,那就帶著這些心猿意馬的夥計走吧,看他們有幾個跟你,有幾個跟我。」
天大地大,銀子最大。
威逼利誘下,梁老五頂著通紅的臉點了點頭。
昭昭看向眾人,正色道:「我如今能拿出來分的還有兩成股。分作二十個百之一,雇二十個人。」
眾人聞言,爭先恐後上前自薦。
昭昭擺了擺手,示意安靜:「話都揣回肚子裡。我今日乏了,你們在紙上寫明自己的長處,交由江管事一起給我。」
她垂下眼,斂住眸中的精光:「若是沒有長處,也不要緊,我用人最看重忠心。你們可以買股。」
「買股?」眾人面面相覷,「我們哪有錢買?」
昭昭笑道:「可以與我簽商契,用將來的工銀買股,每月按比例扣。交夠了就能領分紅。」
眾人正要喜出望外,卻聽她又說:「這二十股,價高者得。」
夜裡,昭昭和小多在貨倉帳房中翻看帳目。
小多看得心煩,嘀咕道:「咱們初來駕到,連幾個親信都沒有。你留著他倆做什麼?」
昭昭埋在帳本中,頭也不抬道:「我們都是外行,自然得有人帶著。他們在清分壩經營多年,有經驗有人脈,是混久的老油子。豈不是正好?」
小多擔憂道:「他倆怕是要架空咱們。」
昭昭被他逗笑了:「我問你,之前他倆誰是頭兒?」
「明面上是梁老五,實際上是江生。」
「現在呢。」
「地契在你手裡,你是頭兒。江生是老二,梁老五……老三?」
昭昭搖頭:「不,我是頭兒,你和他倆都是老二。」
小多猛地一拍頭:「你做個生意也要搞權衡牽扯?」
昭昭笑道:「咱們原本只是想搞個貨倉囤石頭木材,但我一想,這麼多貨倉總不能用一次就租出去吧?倒不如招攬一批親信,實打實地做生意。」
「那又為何還要留二十個庫丁?」
「咱們做的是低買高賣的事,不能走漏風聲。與其去外面雇些信不過的,倒不如拉著這些人下水,他們花了錢占了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然會把嘴閉嚴實。」
「難怪要讓他們拍股。」小多合上帳目,有些怨懟地問昭昭:「你幹嘛非得讓言哥走?」
昭昭不笑了,臉色驟冷:「跟他待一起我不開心。」
「他事事為你考慮,你有什麼可不開心的?」
「就是因為這點我才不開心。」昭昭沒好氣道,「什麼事他都做了,我傻呆著做什麼?將來要是習慣了事事靠他,我還活不活了?」
「那你也沒必要躲開他。」小多打抱不平。
「我不躲開他,難道要由著他繼續勾引我嗎?」
小多難以置信:「他勾引你啥了?」
「反正他就是勾引我了。」
昭昭氣得合上帳本,不知在對小多說,還是在告誡自己:「我們沒有高貴的出身,也沒有出眾的才能,要是再沒有了自己,漸漸依附到他身上,那不又成奴隸了嗎?脫了賤籍又有什麼用?」
她懶得再多說,擺了幾本厚冊子當枕頭,躺在大長桌上睡了。
小多望著昭昭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嫌昭昭冷冰冰,卻不知昭昭手裡攥了個玉扳指,在丟與不丟之間糾結了一萬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