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97.迷舟(七)
梁老五愣了一瞬,新東家請他們這些舊人吃飯做什麼?昭昭四周無人,連個副手都沒有,她做生意竟沒帶幾個靠得住的人來?
江生比梁老五更伶俐,立馬反應過來昭昭這是想施恩挖牆腳,便敞著嗓子沖碼頭上忙活的監事們吼道:「趕緊把手裡的活計做了!新東家請吃飯!」
又向身邊的庫丁道:「讓裡面忙著的兄弟們歇一歇,麻溜地去江里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千萬別熏著了新東家。」
咚的一聲。
梁老五放下手中的茶杯,很不痛快地瞥了江生一眼。
清分壩的這些夥計都是他用老了的,原本打算一起帶走。江生一口一個新東家的喊,豈不是幫昭昭撬牆角?
礙於昭昭在場,梁老五沒有發作,但責備之意難以掩飾。
他將昭昭上下掃一眼,試探著問道:「不知姑娘貴姓?是哪家的小姐,家中做什麼營生?」
昭昭今日穿得雖然素淨,但細瞧起來衣物配飾都是高檔貨,真真像個低調外出的小姐。
她笑著虛張聲勢起來:「您不必知道我的姓,我也不愛提家中的事。」
「為何?」
「只有沒用的紈絝子弟才會總拿家中說事。」昭昭不以為然道,「我即是我,您叫我的小名昭昭就行。」
短短几句話,梁老五就把昭昭想成了偷偷在外經營的富家小姐,有錢,心氣高,還會低調做人。
也多虧梁惜要面子,不好意思跟手下說他把貨倉都轉給了一個妓女。
「昭昭姐。」江生上前,「咱這一處業務極多,帳目繁雜,不知您的管事在哪?為了您將來經營得順手,我先與他說清楚的好。」
尋常富家子在外做買賣,大多都是不插手生意的財東,經營都由管事來。
昭昭是個老油子,一眼就瞧出來江生是個想上位的二把手。
「我這人疑心重,生意上的事需得我過一遍手,再給下面人。」昭昭笑,「有什麼事和帳目,不妨先給我說,先給我看。」
梁老五盯著她稚弱的臉看了會,訕訕道:「昭昭姑娘,貨倉里的帳冊足足裝了三箱,您若一箱箱看過去……」
話沒說完,便被昭昭打斷:「麻煩您幫忙整理了。」她從袖中掏出早備好的銀票,親切地塞到梁老五手裡:「一點心意,千萬別拒絕我。我與你家老闆有交情,您不收的話倒顯得我和他關係淺。」
梁老五暗道一聲這姑娘人小鬼大,不僅會籠絡人,還會給人台階下。
身後一陣吵嚷,是貨倉里的庫丁和碼頭上的監事來了,幾十個漢子烏泱泱地聚著,用各種各樣的眼神打量著昭昭,驚訝,好奇,輕蔑,難以置信……
一陣風來,昭昭被男人身上的汗臭味熏到了,微微蹙起了眉。
「鬧哄哄的像什麼樣子!」江生大喊一聲,場子靜下來,他指著昭昭道:「還不給新東家問好?」
「新東家好——」
鞠躬問好的人不多,要麼是為了晚上蹭飯做做樣子,要麼是賣江生個面子。
梁老五很滿意,起身對昭昭做了個請的手勢:「今晚就勞您破費了。」
昭昭用指節敲著木桌,看向一旁的江生,笑而不語。
江生機靈,立馬喊了兩個關係好的庫丁,吩咐道:「昭昭姐金貴,哪能和我們這些泥腿子一樣走路?快些整個轎子來!」
沒一會,倆庫丁就抬著租來的轎子呼哧呼哧回來了。江生彎腰幫昭昭挑起帘子,盡顯殷勤,簡直恨不得跪下來當昭昭的腳凳。
待一行人走後,小多從攤後走出來,跟修逸抱怨道:「王八蛋!他那麼上趕子做什麼?準是瞧著昭昭手裡有十幾處貨倉,想頂我的位置!」
修逸道:「你和她一起長大,還能因為個外人壞了交情?她除了你還能信得過誰。」
小多覺得修逸說這話怪怪的,一邊往前走跟上那伙人,一邊悄悄打量修逸的神情:「……言哥,你是不是喜歡昭昭。」
「是。」修逸不掩飾,「你防著我?」
「感情這種事哪能防得住?」小多不情願道,「更何況昭昭也喜歡你。」
天已經徹底黑了,夜風中傳來河工喊號子的聲音,斷斷續續撕心裂肺,光是聽著就讓人覺得累。
修逸看不見小多的神情,只能瞧著他的頭越垂越低,像棵漸漸枯死的樹。
修逸扯著小多的衣領,讓他挺直了:「下午還想著精忠報國,現在就因為小情小愛萎下去了?」
小多抬起頭,望見修逸眼中那抹流瑩如月的光彩,直言道:「我好羨慕你。」
「羨慕什麼。」
「昭昭喜歡你。」
其實不止,小多還羨慕修逸很多東西,容貌,才華,刀術……
「你和她認識十幾年,竟看不透她是個什麼東西?」修逸笑了笑,「她這種人的喜歡,頂破天也就那樣。」
小多皺眉道:「你瞧不起昭昭的出身?」
「不是。」修逸解釋道,「她的喜歡就像爐子上的水,就算燒乾了,也不會有金銀銅鐵融化後的炙熱。心是冷的,哪會真正喜歡上誰?被誘惑著起了慾念而已。」
小多聽得似懂非懂,想反駁又無話可說。
清分壩是個小地方,但因水路運輸發達,一片片矮矮的民宅中支棱起了個小酒樓。
跑堂送走了幾個出來改善伙食的力工,忽然瞥見街那頭烏泱泱的一伙人,頓時大驚失色,衝進一樓對掌柜道:「外面來了好一堆人,怕不是來尋仇打劫的!」
掌柜從木桌上抬起頭,睡眼惺忪:「啥?」
沒等跑堂答,近百來號人就已經涌到了小酒樓前。
眾人分成兩排靜站不語,一頂小轎被抬上來,江生笑著上去掀簾:「昭昭姐,到地方了。」
昭昭扶著他的手下轎,走到目瞪口呆的掌柜面前,拍出一張百兩銀票,道:「包了。」
平時來酒樓吃飯的全是賣力氣的窮人,掌柜的何嘗見過百兩的銀票?他愣住了:「姑娘您是……」
江生忙介紹道:「這是我們的新東家,帶兄弟們來開葷的。」
掌柜的認識江生,頓時反應過來今晚是頓接風宴,笑道:「大伙兒裡面請,裡面請——」
後院的小廝全都出來招待客人,原本冷清的酒樓瞬間被鬧哄哄的漢子們填滿。
掌柜的很會來事,專門給昭昭、梁老五和江生安排了廂房,又送了幾壺好酒。他笑嘿嘿地跟昭昭搭話,昭昭抿著酒,回得很冷淡。
冷淡好,要的就是這種冷淡。掌柜心想這梁家貨倉的新東家如此矜傲,穿得又好,渾身上下沒一點暴發戶的浮躁氣,不知是哪家大戶的小姐!
下了樓,掌柜的一邊打著算盤,一邊問跑堂的:「後廚的食材夠不夠用?」
跑堂的支支吾吾地答道:「怕是不夠。這百十來號人比豬還能吃,咱地窖里囤的菜哪夠他們造?要不……扣些食材?」
掌柜猛地抬起頭,沖跑堂的冷聲道:「不夠就去買,千萬別敷衍!這位的來頭瞧著可不一般,將來免不了打交道,好生伺候著。」
跑堂的應聲答是,搭著汗巾往外去。
昭昭給的一百兩綽綽有餘,掌柜的算利潤算得正開心,面前忽然落下兩道陰影。
他抬頭,見來人是倆高瘦的少年人,笑道:「今晚樓里被包了,還請二位上別處去。」
小多正要商量幾句,修逸已經把一錠銀子推到了掌柜面前。
「方才那姑娘在哪。」
掌柜的揉了揉眼睛,心想自己今日大發橫財,難道是命不久矣了?
他訕訕一笑,將銀子收進兜里:「在三樓。」
「領我們上去。在她隔壁擺一桌酒菜,動作輕些。」
這小酒樓用的建材不太好,不怎麼隔音。當小多和修逸落座時,正好聽見隔壁的昭昭裝大尾巴狼裝得正起勁——
「昭昭姐,經營的事我一說您就懂,當真是天賦異稟。」江生奉承道,「不知您之前做的是什麼營生?」
昭昭輕輕嘆了口氣:「不提也罷,不是什麼光彩事。」
梁老五原本有些輕視她,此時也來了興趣:「有多不光彩?」
昭昭抿著酒:「放印子錢。」
這可不是輕易的買賣,需得與官府有過硬的交情才能做。
梁老五和江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繼續問:「還有呢?」
「拐女人,買小孩。」昭昭雲淡風輕道,「建野樓子,逼她們去賣淫。」
小小年紀,就搞這種歪門邪道?好狠毒的心。
梁老五和江生對視一眼,欲言又止。江生滿臉堆笑,起身為昭昭滿上了酒杯:「昭昭姐,您當真是個精彩的人物。」
昭昭瞧著江生恭敬討好的臉,不禁好奇,他若是知道了她出身賤籍,再想起自個兒卑微諂媚的樣,會不會噁心得像是吃了蒼蠅?
她舉起酒杯,很老練地與兩人碰了杯,笑道:「我家長輩常告誡我,說人不能因為錢壞了良心,得忌諱著報應。」
她飲盡一杯,眉眼間透著匪氣:「可我不信鬼神,也不怕報應。天大地大沒有銀子大,為了賺錢,那麼一丁點良心算什麼?」
梁老五默默地放下了酒杯,江生卻被她這番話說得熱血沸騰:「昭昭姐,我敬您!」
酒過三巡,昭昭開始試探兩人有沒有留下來繼續乾的意思。
梁老五漠漠道:「我姓梁,自然是跟著大當家的調令走。他讓我去其他縣的貨倉管事,我哪能留在這兒?」
江生是跟梁老五混的,不敢輕易跳船。他沒直接回答,反而跟昭昭東扯西扯,想摸清昭昭的底,試探跟著混能有什麼待遇。
昭昭看得穿江生的心思,笑著和他打太極,什麼話都不講明了。
她並非沒有愛才之心,但一見梁老五光杆司令的慘樣,她就心生防備,一山哪能容二虎?
末了,昭昭搭了搭梁老五的手:「梁叔,你在這兒待了大半輩子,當真沒有一點留戀嗎。」
梁老五垂眼不語,昭昭又說:「你若想留下,我去信與你家老闆說。他會不會割愛我不確定,但人這輩子,最怕的不就是自己後悔嗎。」
她笑了笑,念道:「人生莫作遠遊客,少年兩鬢如霜白。」
話已說盡,昭昭醉醺醺起身,稱自己要出去吹風醒酒。
門打開又合上,昭昭站在門柱後,豎起耳朵聽裡面的動靜——
「你今天這麼殷勤,是不想和我走的意思?」梁老五語氣不悅。
江還笑著敷衍過去:「五哥,她與大當家有交情,咱們哪能冷著她?」
「那你未免也太熱絡了些。」梁老五冷笑道,「你若想留下,我也樂意成全你。」
若是帶著現在這批人去了新地方,江生還是實際上的一把手,他哪能說換主子就換主子?更何況昭昭對他不冷不熱的,不像條穩當的船。
江生噔一聲跪在梁老五面前,舉掌發誓:「五哥,我是被你從江里撿上來的,你如我生父一般,我哪捨得離開你?」
又說了許多絮叨肉麻的話,後面竟然還哭起來了。
昭昭在外面聽得發笑,不禁想到自己以前也有過這種惺惺作態的時候,心中竟生出了『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快意。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回頭見來人是小多和修逸,眼珠轉了轉,拉著小多推開了廂房的門。
「這是我的管事。」昭昭介紹道。
她在外裝出來的假身份是黑心眼的富家大小姐,小多自然也得配合著唱戲,擺出一副大戶人家的下人該有的冷漠樣。
「我來遲一步,勞煩二位招待我家小姐了。」小多疏離地拱了拱手,「現在,還請二位與我談談交接的事宜。」
昭昭見小多如此上道,便將門合上,留足了場地給他發揮。
她一轉身,便見修逸亭立在身側,似是已經等了她許久。
「你怎麼還不走。」
「給我個理由。」修逸道。
昭昭笑:「你沒有自己的事要做嗎。」
「這個不算。」
昭昭指了指走廊盡頭的陽台,示意去那裡吹著風說。
月光如霧如紗,昭昭盤腿坐在地上,把自己暴露在蒼穹下,懶聲問:「你真的猜不到嗎。」
修逸站在她身後,瞧著她束髮的帶子在夜風中飄搖,兩顆紅玉珠子似美人淚滴。
「我不懂女人。」
「你不是問過我,好哪一口嗎。」
昭昭仰著頭看他。
「現在我告訴你,我和這世上大多數無用的男人一模一樣——我喜歡長相漂亮,省事省心,用錢就能打發,不會牽扯我情緒、更不會影響我做事的男人。簡而言之,我要個簡單方便的玩物。」
修逸冷眼睨她:「就因為你出身青樓?」
昭昭輕笑:「不,是因為我自私懦弱,多疑膽小。感情是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在這上面花費太多時間精力錢財,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必輸無疑的賭徒。」
酒醒了些,昭昭站起身與修逸對視:「你知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有多大?」
「出身?」
「不止這個。」昭昭冷笑,「你懂的東西,我一無所知。你喜歡的東西,我從未聽聞。你隨手一寫就能驚艷四座,我卻連字都不認得幾個。」
「你以為我會崇拜你嗎?我不會。我只會一遍遍認識到你比我強了太多,我們之間的差距如同終生難越的鴻溝天塹。我無法從你身上學到任何東西,除了自卑還是自卑。」
「或許你覺得,你屈尊降貴跟在我身後,我應該感到榮幸。可我只覺得厭惡和惶恐,我不需要一個比我強的人走在我身邊,帶領我向前。你是對的又怎樣?我要腳下的每一步路都由自己選。」
修逸自嘲一笑:「你好沒良心。」
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昭昭覺得自己像個始亂終棄的負心漢,漫不經心道:「我提醒過你了,我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還要湊上來,那就別委屈。」
她湊近,用手指輕輕戳了戳修逸的心:「受不了我作踐,那就趁早一刀兩斷。」
她就是要這樣做,就是要遠離一條想吞掉她的蛇。其他利害她懶得顧忌,刀鋒過喉也好過失去自己。
堆在心中的情緒說出來,昭昭從未有過的暢快。她作勢要走,修逸卻扯住了她的手。
手心被掰開,冷冰冰的玉扳指被塞進來。耳邊響起修逸冷淡的聲音:「真不想要,那就丟了。」
說罷,修逸轉身離去,霜白色的衣衫被月光照得冷冷清清,腰間的佩刀發出寥落的清響,叮鈴,叮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