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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92迷舟(二)

2024-11-17 11:11:04 作者: 劉相岑
  第94章 92.迷舟(二)

  小多面有愧疚,昭昭卻沒怪他。正要轉身拿錢,隔壁門卻開了。

  修逸走出來,淡淡地看了眼小多和夥計們,問:「怎麼回事。」

  都是男人,小多在他面前拉不下臉,動了動嘴唇,沒好意思吐出半個字。

  「沒事。」昭昭護著小多的面子,轉身回屋拿銀票。

  未等她出來,外面的夥計們就大聲諂媚道:「謝公子賞!謝公子賞!」

  他們點頭哈腰,攤手接下修逸給的碎銀和銀票,再沒了方才的兇惡氣勢。

  麻煩解決了,小多的臉色卻漸漸灰下去:「言哥……」

  修逸隨便一出手就是幾百兩,眼睛都不眨,哪像是個軍醫的兒子?

  男人最怕被比下去。

  小多羞得耳朵緋紅,緩緩低下了頭,像只鬥敗的小獸。

  修逸知道他在想什麼,解釋道:「軍中撈錢的門道多。」見昭昭正好也出來,「走吧,去吃飯。」

  「您三位往下面請!」夥計們順杆上爬,連忙哈腰道:「樓下酒菜都備好了,熱乎呢!」

  昭昭見不得小多被踩了自尊心的樣,向夥計們攤開了手,問道:「他方才給了你們多少銀子?」

  夥計們摸不著頭腦,見她面色不善,支支吾吾道:「五百兩……」

  「還他。」昭昭道,「我給你們再加五十兩。」

  小多耳朵更紅了,忙制止道:「昭昭兒!」

  昭昭將小多推到一邊,沖修逸道:「我朋友捅的簍子我來補。」

  夥計們見情形不好,賺錢要緊,趕緊把還沒捂熱乎的銀票放回了修逸面前的花几上。

  修逸瞟了一眼,又掏出一張,沖夥計們道:「收我的。」

  他看向昭昭和小多,給足了台階下:「我帶你們來的,自然是我付錢。」

  話說得客氣,可昭昭只從他眼裡讀出一句話——不服氣?繼續加。

  昭昭氣笑了:「話可是你說的。」

  「您三位……」夥計們收了錢,訕訕哈腰道:「站著說話也怪累的,不妨下去坐著說。這位哥兒點的菜還在三樓,好大一桌,夠您三位吃啦。」

  錢不能白花,闊也不能讓修逸白裝。昭昭拉著小多就往樓下去,到了座上,見滿桌的酒菜猶嫌不夠,挑事兒似地開口了:「拿菜單來。」

  夥計遞上菜單,稀里糊塗的菜名後面沒標價,果然是家黑店。昭昭見了名字好聽的就點,夥計記著菜名,心疼地看了修逸一眼。

  完事後夥計退下,昭昭看向修逸,笑道:「言哥,我點的不多吧?」

  修逸坐下,盯著窗邊風鈴上的字跡若有所思,漫不經心道:「你還可以再加。」

  

  要不是小多在場,昭昭真想罵幾句他這種王子王孫的奢靡做派。

  沒一會,菜就上來了。青崖樓雖然是家黑店,但用料味道都是一等一的,好吃得讓人懷疑到底有沒有被坑。

  小多剛闖了禍,羞得不好意思動筷子,修逸只撿清淡的吃,桌上唯有昭昭吃得盡興,一口菜一口酒,恨不得鑽到菜碗裡。

  這時已經快到晌午,江上的貨船三三兩兩地靠了岸,商販和勞工們各自找地方吃飯,青崖樓里熱鬧起來。

  昭昭他們這隔子間雖然大,但竹製的鏤花門並不隔音,能聽到東面那間的商人們說話。

  一人道:「你曉得不嘛,雲南那邊兒又遭災了,餓死好多人哦。我這趟絲綢運到京裡頭去,把船清空了,馬上在河北那邊裝糧,運到雲南去賣。」

  另一人罵道:「你娃啥子豬腦殼?餓肚子的人比鬼還凶!一路上全是匪和難民,你糧還沒運到那兒去,你和手下人怕就被殺到鍋里煮了!」

  他們吵了幾句,隨後說的都是些物價起伏。昭昭聽得起勁,動筷子的頻率也慢下來,正拼命記倆人說的生意經呢,忽聽樓下乍起一陣吵嚷,有人敞著嗓子喊道:「江上的貢船翻啦!」

  眾人忙幸災樂禍道:「船上是什麼貨?」

  「酒!」

  青崖樓臨江,風中傳來酒氣。

  修逸是此中行家:「是九醞春。」

  樓中客人雖不知道這酒是何種類,但貢酒定然差不了,立馬便有人拿出銀子拍桌上,吩咐夥計道:「趕緊捉幾條喝了貢酒的魚上來,做了給爺爺吃!」


  一石激起千層浪,其他商販紛紛效仿。

  昭昭遠眺江面,見確實有幾艘翻了的大貢船,咬著筷子好奇道:「這魚要是喝醉了酒,是飄在水上呢,還是沉到江底呢。」

  小多撓撓腦袋,想不明白,只好死死地盯著江面看:「昭昭兒,你先吃飯,待會有浮上來的醉魚我叫你。」

  他倆童心萌發,修逸雖比他們大些,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人。他掏出銀票,遞給守在旁邊伺候的夥計,吩咐道:「弄條醉了的鱸魚來。連鱗蒸了,入盤前仔細去鱗。」

  鱸魚難得,尋常人可吃不到,更不曉得這『留鱗鎖鮮』的法子。夥計收了銀票,笑呵呵道:「沒想到公子竟是個老饕。」說罷便下了樓,吆喝人捕魚去了。

  修逸又派上了用場,小多等老半天,卻沒看到江面上浮起來魚。他悻悻地低下了頭,心裡升起一陣陣的自卑。

  男人的心思還得是男人懂。修逸給小多倒了杯酒,微微打趣道:「男子漢大丈夫,被人黑了一次錢,就委屈得像個小姑娘似的?」

  人和人嘛,客氣就是疏遠,調笑才是親近。修逸長了張讓人移不開眼的臉,又會哄人逗人,小多不好意思再垂頭喪氣,舉起酒和他碰杯。

  小多酒量不如修逸,幾杯下肚,人便醉得飄起來。

  他不自卑了,敬佩羨慕嫉妒感動四種情緒全融在酒意,沖得腦門熱。他一口一個言哥地叫,簡直恨不得和修逸結拜做兄弟。

  昭昭瞧著修逸,暗罵一聲騷東西,就愛把玩人心。

  樓下鬧哄哄的,第一批去捕魚的夥計們已經回來了,拎著魚向商販們討賞。

  有的夥計弄上來的魚又大又肥,領了大錢。有的夥計捉上來的魚小些,便拿棍子將魚敲得翻白眼,沖主顧嘿嘿道:「大哥,我這魚雖然小,但確實醉得厲害,是喝足了貢酒的真貨!」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熱鬧得很。

  一片吵吵嚷嚷中,方才那領了修逸銀票的夥計回來了,臉色難看,像是遇上了事:「公子,那醉了的鱸魚不好抓,我和弟兄們在翻船周圍下了好幾趟網,也就只抓到一條。」

  僅是如此算什麼為難事?修逸不語,等著他下面的話。

  夥計欲言又止道:「我們就打上來一條鱸魚……不巧,我弟兄接了您旁邊那間客人的單子,也是鱸魚……」

  這是要轉手另賣,價高者得了。

  修逸捏著扇子,懶得抬眼:「他出多少,我翻倍。」

  昭昭看不慣他這副冤大頭的樣子,皺眉攔道:「人家隨便找個藉口胡亂抬價,你二話不說就咬鉤了?」她指了指西面的木牆,道:「再說了,這間安安靜靜的,哪像是有客的樣子?」

  像在回應她似的,木牆被咚咚敲響,一直無聲沉默的西間居然是有人的。

  夥計訕訕一笑,拿起修逸的銀票看了看,出去了。

  很快,西間又響起了夥計的聲音,還是差不多的說辭。他閉嘴後,開口的是個女孩,冷漠且嬌蠻:「蒲蒲,我要吃魚。」

  蒲蒲?好奇怪的名。

  昭昭正想著叫這名的人是男是女,竹製鏤花門就被推開了。夥計進來,身後跟了個瘦高男人。

  這男人膚色不白,是曬足了陽光的麥色,和他那雙幽綠色的眼睛配起來很漂亮。個子高挺瘦挑,像敏捷的豹子。明明是個胡人,中原官話倒說得流利:「公子,這條魚讓我們吧。」

  話是客氣話,他渾身散發出的氣勢卻是居高臨下。他從衣袖中掏出一錠馬蹄金,放在修逸面前。

  修逸不喜歡被人搶東西,冷淡道:「回吧。你們跟不起我的出價。」

  男人遭他輕蔑,不甘心地從袖子裡翻出銀票,與那錠金子放在一起:「是嗎?不妨試試。」

  劍拔弩張。夥計瞧見自己拱火拱出事了,連忙將男人請回西間,匆匆忙忙地踩著樓梯上了頂閣。

  門推開,他走到屏風後,將事情講了一通,著急道:「掌柜的,那倆人較上勁了!」

  若兩人都是漢人,這無非是個抬價的事。

  可誰能想到他弟兄接的是胡人的單子?此時北方正在打仗,民情激憤,百姓見胡人皆不喜。萬一那白衣小公子輸給胡人,心中有氣,把這事往外說,他們青崖樓豈不要被傳成利慾薰心、不顧家國大義的黑店了?

  這年頭,做生意可以黑,立場卻萬萬錯不得。


  屏風後,鶯嬌燕懶的女人盈盈起身,笑道:「這有什麼難。今天樓里熱鬧,不妨再添它一把火。」

  ——

  拱火那夥計已經走了許久,遲遲不見回來。

  修逸抿著酒,眉眼間似有積雲。

  小多醉倒在他懷裡,笑著用手探他的臉:「言哥……不就是一條魚嘛……你等我酒醒了,我親自扎猛子給你抓去……」

  昭昭見不得小多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把他從修逸懷裡扯出來,放到椅子上坐穩了,恨鐵不成鋼道:「你啊!」

  樓下一陣喧鬧,人語吵嚷聲比之前還要沸騰。

  昭昭正好奇又出了什麼事,門便被推開了,夥計擠進來,道:「三位,今個兒真是不好意思了……這魚呢,我們老闆娘說不賣了。」

  修逸冷眼看向他。

  夥計頓了頓,笑著說出下半句:「但是可以贏。」

  「說說看。」

  「咱老闆娘臨時辦了個雅集,試者皆做三首詩,需含儒釋道三家的深意。」夥計道,「您若想試試,我便去拿紙筆,您寫好了給我,我收著與其他客人的詩作一起交給老闆娘品評。」

  昭昭雖不懂文墨和生意,但能明白這老闆娘的良苦用心。原先修逸和那胡人在銀子上較勁,不好了結,傳出去也不好聽。於是這老闆娘欺負那胡人不通漢化,借著風雅之名給修逸開後門。

  鱸魚難得,露才的機會也難得,樓下人聲如沸,想來是參賽的人不少。

  修逸正想著要不要費心動筆,樓下響起了唱詩的聲音:「徽州李老闆作儒詩一首!金榜題名非我願,丹心一片報君安。願入朝堂獻良策,為民謀福展宏圖……」

  一詩吟罷,夸者有之,倒喝者更有之。

  修逸原本懶得賣弄,但被又俗又臭的爛詩激起了興致,便讓夥計傳上紙筆,在旁研墨等著收作。

  他提起筆,略理思緒後,問昭昭:「我記得你曾說過想要一位老師,還得是雲州一帶的大儒。」

  昭昭猜不出他要幹嘛,點了點頭:「突然說這個做什麼?」

  修逸沒再說話,提筆沾墨作完三首,交給夥計。

  青崖樓的老闆娘喜歡吟風弄雅,下面人也跟著沾了不少文墨,是有點底子的。夥計拿著修逸隨意寫就的詩作一看,連說幾聲好字,夸道:「公子真是捷才啊!」

  說罷,他便拿著詩詞出了隔子間。樓下唱詩聲依舊不斷,全是些污耳朵的俗詩。

  忽然,負責唱詩的夥計大喊幾聲安靜,清了清嗓子道:「青陽縣昭昭作儒詩一首!回頭往事竟成塵,我是東西南北身。白下沉酣三度夢,青衫淪落十年人。」

  樓下先是默了會,再是響起如暴雨般的掌聲和誇讚:「好詩!入閣拜相都是俗人妄想,懷才不遇才是儒生常事!」

  唱詩的夥計喝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高聲道:「青陽縣昭昭作道詩一首!暗而明,虛而盈。水天秋色共,月晝夜潮平。無在不在,無生不生。諸塵隨起到,萬化得縱橫。」

  「盡得老周之玄妙!」眾人讚不絕口,沖那唱詩的夥計道:「還有一首,快念!」

  「唉……」唱詩的夥計笑著搖了搖頭,吊足了眾人胃口:「我原以為這巨才名中的昭昭二字是『昭昭兮未央』的意思,直到見了她作的這最後一首,才發現自己終究還是太膚淺了。」

  他說廢話,座中立馬有人拿銅錢砸他:「少賣關子,快快念來!」

  「淨智而昭昭,體空而寥寥。天心河淡月欲下,松頂雪寒春未消。」

  上闕一出,眾賓客忽然靜了,仿佛出聲是對神明的不敬。

  「三世遷流兮彈指可斷,萬年長久兮一念全超。恁麼來也,順風上潮!」

  三首詩唱罷,無人再敢妄評,齊齊高聲道:「魁首!魁首!」

  昭昭在樓上聽得一愣一愣的,正要問修逸落她的名幹嘛,門忽然開了。

  一個管事模樣的男人走進來,把夥計們黑進兜的錢都放在桌上,笑盈盈道:「敢問二位,誰是昭昭?」

  小多徹底醉死過去了,要栽不栽地歪在椅子上。修逸把他扶正,對管事道:「你面前這位姑娘就是。」

  沒等昭昭否認,管事已經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大才!大才!我家掌柜敬重您,想請您去頂閣一見!」

  昭昭擺手想澄清,修逸卻指著窗邊風鈴木箋上的字,問道:「你竟不覺得那字眼熟?」

  昭昭定眼細看,確實與那字似曾相識。思索之際,修逸湊到她耳邊,點破謎底:「這家酒樓的老闆便是雲州才女席應真,她雖不愛在人前露面,但比你盼著的那些酸腐文人高了不知多少。」

  他輕聲說:「拜師的機會我給你了,至於攀不攀得上,全憑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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