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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91迷舟(一)

2024-11-17 11:10:56 作者: 劉相岑
  第93章 91.迷舟(一)

  夏夜的風夾雜著草木味和泥土氣,路邊田溝里的青蛙呱呱叫著。

  修逸語氣平淡:「我演什麼了?」

  昭昭嘲道:「你何必裝模作樣?聽他說起你,崇拜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你未免把我看得太低。」修逸道,「我不裝窮,難道要亮明身份,讓他與我相處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見昭昭還是一臉不痛快,修逸淡淡道:「論起會裝會演,你才是高手。」

  「我?」

  修逸一字不差地重複道:「總之只要賺了錢,什麼好看的男人搞不——」

  沒等修逸說完,昭昭就趕緊捂了他的嘴,狡辯道:「我說的又不是你。」

  修逸眸光晦滅不明,懶得戳破她。

  昭昭不打自招,氣得移開了手,轉身忿忿道:「而且我這話說得也沒錯。」

  「是沒錯。」修逸漫不經心道,「那你好哪口?」

  昭昭在腦中過了一遍這些日子與他相處的經過,頓時反應過來——這人表面冷淡驕矜,實則是個欲擒故縱的假清高,怕是早就曉得她被他的色相迷住了眼,故而三番五次給機會供她接近。

  昭昭暗罵一聲騷東西,勾引人時淨整些若有若無的手段,真真假假,還要漠著一張臉裝冷淡。分明處處下餌,她想譏諷時卻又找不到確鑿的證據。

  她回過頭,恰好與修逸的目光相撞,於是笑道:「我好男色是不假,但最鍾意的只有一人。」

  「他好看得很蠻橫,直直往人心裡撞,一雙眼睛長得極漂亮,像是泛著瀲瀲清光的幽泉……」

  說著,又嘆了口氣:「偏偏他是生在山巔上的貴人,高不可攀……」

  「誰?」

  昭昭湊到他耳邊,語氣中滿是愛而不得的幽怨:「七殿下。」

  

  「真可惜。」修逸斜睨她一眼,懶懶道:「你年紀輕輕,眼睛就瞎得徹底。」

  昭昭正要懟回去,卻聽見了馬蹄踩草的沙沙聲,是小多回來了。

  她撤開身,縮進馬車裡。

  「怪道!」小多一邊把馬套上車,一邊跟修逸嘀咕道:「方才我去河邊飲馬,遇上好幾個兵在那兒歇腳,他們馬背上都馱了棉衣,怕是要往北去。言哥,又要打仗了?」

  修逸淡淡回道:「不知道。」

  小多坐上車轅,揮動馬鞭,車輪滾滾向前。

  「北邊連丟十五城,蠻子的前鋒快到黃河邊了。」小多憂國憂民道,「等天再冷些,河面就結冰了。蠻子若能南渡,以戰養戰一路南下,咱怕是連兩宋都不如了。」

  「嗯。」

  小多見他神情透著幾分沉鬱,安慰道:「言哥,你爹是軍醫,平時都在後方營里,沒那麼容易……」他斟酌著用詞,半天沒說出話。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

  「那是……」

  「我想起了自己最快活的時候——十四歲生辰那天,我爹不知從哪搞來了一簍螃蟹,蒸給我和妹妹吃。我們繞過衛兵,偷偷爬上城頭,躲在金色的秋風裡喝酒吃螃蟹。」修逸垂下眼。

  現在的冀州城頭,已經插滿了蠻子的旗。

  小多聽後嘆了口氣:「可惜這裡沒有酒。」

  「有的。」

  修逸指了指車座,小多抬起屁股,一翻木蓋果然瞧見好幾壇酒,訝道:「我說為啥這一路屁股下面哐當哐當的,敢情是別有洞天。」

  小多抱起一壇,掀開酒封,埋頭嗅了嗅,美得差點醉過去,夸道:「好酒!」

  修逸抱起一壇,也拆了,舉起來就喝。

  小多沒客氣,跟著咕咕咕悶了幾口,完事後還沒忘了衝車里喊:「昭昭兒,言哥有好東西,快出來!」

  沒有回應,小多又喊了一遍,還是沒有回應。

  「這昭昭兒。」小多咂著嘴中的酒香,「平時跳脫得很,今天怎麼睡得跟死豬一樣,叫也叫不醒。」

  說著,小多又悶了一口,酒意微微上頭。微一側目,見修逸白衣勝雪坐在月光里,冷淡的臉上泛著醉紅,添了幾分人味兒,眉心痣紅得惹眼。

  這般精彩的人物,昭昭當真一點也不心動?


  小多望了望酒罈中自己的倒影,模樣雖不差,但和修逸遠遠比不了。

  自卑隨著酒意湧起。酒壯慫人膽,他正要問修逸和昭昭是怎麼認識的,卻聽修逸先開口了:「你累了一天,進去睡吧,到了地方我叫你們。」

  聞言,小多懸著的心放下去。車裡空間又不大,修逸卻主動讓他和昭昭擠在一處,如此做派哪像是和她有瓜葛的樣子?

  小多道謝,喝完最後一口酒,鑽進了車廂。

  月光從車簾投進來,落在昭昭消瘦的背脊上,顯得越發孱弱。

  小多嘆了口氣,脫下自己的外衫輕輕蓋在昭昭身上。

  「小多。」昭昭緩緩睜開了眼,聲音輕得能被車輪聲蓋住:「你離他遠一點。」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修逸。

  小多錯愕,不解道:「言哥……」

  「他和咱們不是一路人,當不了朋友的。」

  小多覺得昭昭奇怪得很,怎麼突然跟個炸毛貓似的?

  「就算做不了長久朋友……言哥人那麼好,也沒必要疏遠吧……」

  昭昭不知是在對小多說,還是在對自己說:「既然早晚要分開的,牽扯那麼深做什麼?豈不是讓自己將來更難過。」

  小多不禁腹誹,那你們二人又為何一起回了青陽縣?

  他還想多問幾句,手上忽然一重,是昭昭把他的外衫遞了回來。

  「睡覺。」她冷漠地轉過身。

  小多捧著衣服,看了看昭昭,又望了望隔著門趕車的修逸。他想起修逸身上的種種怪異,心裡生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

  濮陽縣水陸通暢,商業富饒,是雲州附近最大的縣。

  清晨下了會小雨,天空湛藍如洗。

  早市未開,各行小販們推著車走在圓滑的路石上,任由路邊綠霧般的柳枝輕撫頭頂,像唱小調一樣叫賣著。

  賣草料的小販喊得格外大聲:「乾草——玉米葉——驢吃驢壯,馬吃馬肥!」

  能在宅院中養得起四腳畜生的都是小富人家,買貨時沒那麼斤斤計較,比外城那群泥腿子好伺候,賺頭也大得多。

  小販靠著這點利潤過活,生意好時,開張一次就能歇上一月。可今日他的運氣似是差到了極點,敞著嗓子叫賣了一路,也沒遇上客人。

  正是沮喪時,卻聽身後有人喊道:「賣草料的!留步!」

  小販回過頭,見來人是個頭戴汗巾的小廝,不知是哪家客棧的。

  「兄弟,快跟我走……」小廝跑了一路,氣喘吁吁道:「快拉上你這車草料跟我走……全包了!」

  小販摸不著頭腦,問道:「你家多少四腳畜生?要我拉上車走。」

  小廝豎起手指:「就一匹馬。」又小聲補了一句:「很難伺候。」

  小販跟小廝走,五拐三繞,竟到了一棟臨江酒樓前。他仰起頭,望著紅木牌匾上的『青崖』二字,臉上頓時樂開了花。

  青崖樓在雲州一帶算得上最頂尖的客棧之一,歇腳的都是富商名流,營收豐厚,肥得流油。

  小販一邊念叨著發財了,一邊趕著草料車被引到後院馬廄,小廝指著一匹渾身墨黑的駿馬道:「兄弟,我拌的草料它不吃。」

  小販上前瞧了瞧食槽,笑道:「你這拌的都是些什麼東西?這馬一看就不是凡品,哪能用乾草和麥麩餵。」

  說著,他從車上拿出一麻袋特製的草料,一邊往食槽里拌,一邊說:「這馬的牙齒無損無垢,明顯是被餵嬌了的。你得用大豆混上紫雲英和苜蓿餵它。」

  果不其然,那馬踩了踩蹄,滿意地垂下頭吃起草料。

  小廝付錢買了一車草料,多出來的也沒計較。他小聲道:「兄弟,你給掌掌眼……這馬我瞧著像軍馬。」

  難怪要包下一車草料,原來是怕得罪了軍爺。

  小販將馬上上下下掃了一遍,掂著手中的銀子笑道:「是軍馬,還不是一般的軍馬。」又指著馬蹄道:「一般小軍官的馬可配不上這麼好的蹄鐵。」

  小廝心裡有了數,將小販送走,連忙踩著樓梯到了最高一層。他輕輕推開閣門,沖獨倚欄杆的女人道:「掌柜的,昨晚落腳的那三人來頭不小,怕是宰不得。」


  女人背對不語,用手中的千里鏡打量江面上游魚般的貨船。

  小廝聲調高了些,提醒道:「那馬是軍馬,那穿白衣裳的多半也不是車夫。」

  聞言,女人緩緩放下手中的千里鏡,回頭笑了笑:「怕什麼?照宰不誤。他隨手一扔就是一百兩,擺足了冤大頭的樣,我們不宰倒像是客氣了。」

  一見女人的臉,小廝就再也說不出勸阻的話。

  不知用什麼樣的詞句才能形容她的美……雲想衣裳花想容?李白寫給楊貴妃的詩都配不上她的容貌。

  她美得看不出年齡,也模糊了善惡,男人們在她面前都成了傻子,心甘情願被她擺布。

  所有人都知道青崖樓的掌柜貌若天仙,卻沒人知道她姓甚名誰,年歲幾何,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仿佛她是憑空現身人間的美麗精怪一般。

  「知道該怎麼做嗎。」

  她聲音酥得像在撓人耳朵,小廝忙點頭道:「知道,知道。」

  上最貴的菜和最好的酒,價格往上翻三倍,結帳時再算些小費進去。

  青崖樓里從來不缺鬧事的客人,有官有商有兵有民,那些男人一見到她的臉,立馬就怒氣全消,束手就擒,不僅會乖乖奉上全部銀錢,還會腆著臉妄圖親近芳澤。

  「知道了就下去吧。」女人笑著說。

  小廝應聲退下,合上門,噔噔噔踩著樓梯下去。叫了幾個夥計,囑咐道:「去守在昨晚最後落腳的那三位客人門前,人一醒,就把他們往三樓領,我去讓廚房備菜。」

  大家都是老搭檔,黑起人來配合十分默契。小廝繼續往樓下去,夥計們則去了住宿那層,守在三面不同的門前。

  昨晚修逸趕了一路的馬,進縣後又找了客棧,他睡得最晚。小多和昭昭路上睡了會,醒得也早些。最先開的是小多的門,他打著哈欠整理衣裳,瞧見三張殷勤的臉時愣了愣:「做甚?」

  三個夥計忙笑道:「哥兒,您醒啦?餓不餓?渴不渴?」

  小多正要說不餓,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昨晚喝了酒,胃裡還有些燒,不吃點東西墊墊不行。他看了看四周豪奢的裝潢,又摸了摸兜里的銀子,問道:「你們這兒的面多少錢一碗?」

  「便宜,便宜,面能要幾個錢啊?」夥計們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您往樓下請。」

  小多被領到了三樓最大的隔子間,坐下後道:「來碗陽春麵就行。」

  「陽春麵?」夥計從身後掏出一張菜單,笑呵呵道:「哥兒,咱們這兒的陽春麵不叫陽春麵,您還是看著菜單點吧。」

  小多拿著菜單,皺眉疑惑道:「這游龍戲鳳是什麼面?」

  夥計面不改色答道:「黃鱔煎蛋面。」

  「那這水天一色呢?」

  「清湯寡水面。」

  「……這九牛二虎呢?」

  菜名都是些模模糊糊的成語,意思都由夥計解釋:「九頭牛和兩頭虎的骨頭熬出來的高湯麵。」

  小多聽得起勁,見菜單上沒價格,便問道:「不貴吧?」

  「不貴,不貴,包不貴的。」夥計拍著胸脯保證道。

  小多心想自己身上帶了十幾兩銀子,吃碗麵總是夠的:「那就來碗九牛二虎面。」

  夥計嘿嘿應聲,連忙下樓傳菜。

  沒一會,十一個夥計魚貫雁行地進來了,手裡都端著跟盆一樣闊的菜碗,砰砰砰放在了小多面前。

  小多愣住:「你們上錯菜了,我點的是面啊。」

  一人拿著紙單,煞有介事地對了對,皺眉喃喃道:「天字間甲號桌……您不是點的九頭牛兩頭虎嗎?」

  昭昭睡得正香,門忽然被敲響。

  她穿上衣服起身開門,見一臉幽怨的小多站在門外,後面還跟了幾個虎背熊腰的夥計。

  「怎麼回事?」昭昭問道。

  小多欲哭無淚:「昭昭兒,這是家黑店。我點的是面,他們卻給我上了一桌好菜,管我要五百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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