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天光殿外, 內侍首領宋大監,帶上三五個小內侍,早已恭候在側。見十七娘下了馬車, 忙不迭泛起笑臉,「娘子可是來了。今兒一早,殿下得了信兒就派奴等候,殿內準備了好東西,娘子一會子就明白。」說話間領著十七娘前行。
北苑花木扶疏, 流水潺潺。一面走,宋大監一面介紹各色景致。舌燦蓮花,令十七娘嘆息, 她對小黃門的了解終究是淺顯了些。
天光殿外, 小娘子站定,望著高高在上的匾額,發呆。四下景致,她似見過般。邁步上台階,寬闊大殿端莊威嚴, 驀地她想到有次夢境,似就是這般景致。
彼時,她看不真切, 只覺高大巍峨。
彼時, 她以為他是個不起眼的宗親小世子。
原來, 一切早有暗示。
「娘子,殿下在內間等著呢,且隨我來。」見她發愣, 宋大監高聲些。
這話不僅在提醒愣神的十七娘, 也是在提醒內間的趙斐然。少年聽聞這話, 當即側身躺下,藏起書卷,佯裝一副傷得不淺模樣。及至十七娘入內,瞧見的便是趙斐然手腳不利索,望著矮几上的一碟子點心。
神色怪異,像是盼望吃上一口,又像是自我規勸,不過是一口吃的,孤在意作何。
十七娘隔得老遠行禮,「殿下安康。」
「你瞧瞧孤這樣,像安康麼。」
娘子怔了怔,方才將這人和記憶中的彆扭人物聯繫起來。
順從走到案幾不遠處,「可要替殿下宣內侍進來伺候?」
趙斐然昂頭,「不過是個餅子,吃與不吃有何要緊。你過來坐。」指著案幾前的四方凳。
十七娘不敢,忽的趙斐然又道:「我還不知道你,趕緊過來。省的一會子又說我對小娘子不好,傷了你面子。我這東宮,來者,俱是以禮相待,從不曾苛責於人。沒得到你這兒,孤便小器起來。」
聽他如同往常說話,十七娘的惴惴不安散去不少。順從做坐下,溫柔小意將酥餅朝趙斐然挪挪,又添茶水。
許是她乖順地太過,趙斐然很是受用,嘴角含笑,「你來做什麼?」
「我來謝過殿下救命之恩。」說罷起身,規規矩矩拜了一拜。
不等三拜完畢,趙斐然勸阻:「你別,我可不信你誠心謝我,在你眼中,孤從未顧忌你,如何值得你特意來感謝。」
分明是對人好,阻攔人三拜之事,偏生到這廝嘴裡,就不像個樣子。真真令人想上前撕爛他的嘴。
十七娘順順氣,做足姿態,繼續三拜。
「殿下捨命相救,臣女特來探望,還有別的不成。殿下認識的十七娘已是從前的十七娘,而今的十七娘變了不少。」說著頓頓,似刻意顯現鄭重,「臣女真心感謝殿下。」
三拜完畢,十七娘規矩坐下。
見她今日異常乖順,趙斐然神清氣爽,指了指矮几上的香酥餅,「既來道謝,那要有個道謝的樣子。沒瞧見孤胳膊不舒坦麼。」
說著,似為取信於人,艱難晃動自己右胳膊。
來時的不安和忐忑,被他幾次三番去個乾淨。此刻又見他像是個傲氣的孔雀,十七娘一個沒忍住,噗呲笑出聲來。
又將青瓷碟子往前推了推。
「這下,能夠著了吧。要不,我去外頭,替殿下叫人進來伺候。宋大監等著呢。」
娘子聲線婉約,恰似黃鶯出谷,動人心弦。
男子聽罷,嘴角的笑意越發明顯,偏生梗著脖子說道:「不用。你來,用你便是……」乎覺不妥,轉個彎問十七娘可是還有別的事。
「我若說有事,殿下能幫我麼?」
他不過是尷尬之間的隨口一問,未料到確實有事,當即正色道:「說來,何事。我替你辦。再有,那日罰你下跪之人是誰,一併說來,都替你辦了。」
不過是一句話,還未得見任何行動,十七娘卻聽得心口悶悶,鼻尖酸澀。
「殿下,罰跪是因我壞了家中規矩,家法處置罷了,不值殿下惦記。我今兒有一疑問,還望殿下解惑。」
說道最後,她面色漸漸慎重,不似從前哄騙趙斐然時候。
不知是被十七娘言語中的鄭重感染,還是旁的什麼,趙斐然卸去嬉笑神色,正正身子方才點頭,命人繼續。
「昨日,殿下為何要救我?」
此言一出,趙斐然渾身僵硬,口中的香酥餅霎時沒了滋味。他定了定才用餘光看向十七娘。姑娘面色如常,既非羞怯,也非難堪。似在她眼中,這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問話罷了。
一時,趙斐然想到昨夜陛下的言語——你喜歡她就喜歡她吧!
不僅如此,陛下言語中的無奈,趙斐然也生生記在心間。
此刻,又是這一問。他在心中問到自己,難不成自己真的喜歡她。
亦或是,昨日的救人之舉太過惹眼,使得人人都以為他喜歡她。
當真是笑話,大鄴太子,國之儲君,會喜歡這般無甚長處的小娘子。
遂面沉如水,「你問這作何?你該不會也以為,孤對你有意吧?沒得青天白日說笑的。」
十七搓著衣袖的雙手一抖,愣神片刻,扭頭看向趙斐然。
見這人眼角下壓,精光大盛,顯見極為憤怒。可又轉念想到昨夜十六的話,不確信地再次確認。
「殿下所言,可是當真?」
他將小娘子細細打量,末了又偏頭看她側頸。膚如凝脂,冰肌玉骨,幾絲碎發散下,朝肩窩下垂,晃悠悠,顫悠悠。他一瞬忘了自己本意,並不言語。
「殿下?當真麼?」
娘子湊近些,再次出言。
趙斐然回過神來,心口發緊,很是不適,一個猛子後仰。
故作輕鬆坦然,「千真萬確。」似為取信自己,也為使人相信,再次將人打量,從頭到腳,「你說你,髮髻鬆散,沒個淑女模樣,一身衣裳……」委實嫌棄地停下,轉而低頭看向她露在裙擺之外的繡鞋。
紫蘇留仙裙藏住繡鞋泰半,唯余鳳翹在外。
鳳頭鞋上素線鳳紋,分明是京都內外極為時興的式樣,卻因並不景致的走線,以及素淡到極致的色彩,顯得灰撲撲,髒兮兮。
本想評判兩句,趙斐然得見如此鳳頭鞋,倏忽失了興致。
「你放心,孤是什麼人,眼瞎也瞧不上你。你且把心放在肚子裡。」
被人如此嫌棄,十七娘本想將鳳頭鞋藏回去,一絲也不露出來。動了動,確實忍住。
她生在什麼樣的人家,整個京都沒有不知之人。更何況這人是太子殿下,是天底下除陛下和娘娘之外,最為精貴之人。他們眼中,自己粗鄙,醜陋……再正常不過。
十七娘自我安慰:來此一趟,頗為不易,好好記著目的便是。
許久之後,她才定下心神,心平氣和同趙斐然說話。
「即如此,我再有一請求,還請殿下應允。」
本覺自己可能有些過分,想要找找補兩句的趙斐然,不及說話,又聽得小娘子問話。
很不自然道:「什麼?」
「殿下想來也知曉,過不過少時日,我十六姐便要同馮三公子定下親事。我在家中行十七,不久也要定個夫婿。昨日之事,坊間風言風語不少,我想著,還是……」十七娘說道這裡,有些不知該如何繼續,支支吾吾。
趙斐然無名之火大炙,「你個小娘子,你這是何意!還覺得孤連累了你名聲?你的名聲要緊?孤的名聲便不要緊了?」
這火氣來得委實莫名其妙又迅猛無敵。
十七娘見勢不妙,連連解釋:「殿下,並非如此。殿下的聲譽自然無比貴重,小女子不過是個不起眼的東西,哪裡值當和太子殿下相提並論。我是想著,殿下選妃在即,沒得因這子虛烏有之事,壞了親事。」
男子受用,散去三分火氣問:「那你適才之言,到底是何意?」
「我……若是有人打聽這事,勞煩殿下說說,你我之間一點子干係也無。可好?」
為達成目的,十七娘異常狗腿。
這話似也不太妥當,趙斐然心口哽著一口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但見小娘子笑得眉如彎月,眼似秋水,檀口龕張,令人不忍拒絕。
鬼頭鬼腦,趙斐然沒好氣應下。
「你是要說親了!」趙斐然問。
目的達成,十七娘也不扭捏,信口胡謅,「早晚的事。待家中忙完十六姐,就該是我了。橫豎差不了多少。」
她雙眸滿是暢想,滿是期待。在趙斐然看來,這娘子能擺脫自己,於她而言,再是開心不過。
他心房亂竄的氣息,愈發紊亂。
「誰家公子?說來聽聽。」
本就是個虛無之人,自然無從說起。十七娘只能繼續胡謅。
「一個頂頂好的公子。他言語溫柔,待人和善……」
趙斐然怒不可遏,「我看你就是想要尋個夫家,好繼續作威作福!」
姑娘嚇得一個趔趄,險些從四方凳上摔下來。
隨即,守在門外的宋大監等人,浩浩蕩蕩入內,生怕一個來遲,就有個什麼不好。
「來人,將她叉出去!」
宋大監:我的祖宗誒,您可是早早就盼著了的!這會子又發什麼瘋!
……
午後,七皇子趙寧然又一次被人當了槍使,興沖衝來天光殿朝趙斐然報信。
卻說原來,今兒真是好戲連台。一早,宮門還未開啟,王康的帖子就遞到玄德門,巴望著送到殿下跟前。而後,便是小娘子入東宮,閒話幾句,再惹了趙斐然怒斥。
另一處,趙坤也得了小娘子入宮的消息,更是得了宋大監早早等候,專程備下好些瓜果點心的消息。
於正陽宮和娘娘閒談,說小六一夜之間開竅了!
可喜可賀,當即命人筆墨伺候,親自寫下冊封聖旨。
這不,趙寧然小胳膊小腿跑到天光殿,「六哥,阿爹下旨了,冊封你那小娘子做良媛。六哥,又有熱鬧了!」
趙斐然一把掀翻矮几,各色點心瓜果散落一地。
「什麼我的小娘子,小七你眼睛瞎了麼!我哪裡有小娘子!」
人要成親了,還叮囑我莫要去叨擾呢!
(本章完)
作者說:趙斐然:嘴賤的後果,來得很是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