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馬球, 開始得盛大,結束得倉促。末了,以晉王、秦王, 被陛下當眾申斥,馮驥和馮遜一人五十板子了結。
至於十六和十七兩個小娘子,自然是算到王康頭上。這不,馬球的熱鬧還未散去,不遇大朝會不得入宮的王康就被陛下宣召入宮。
他一門心思記掛升官, 沒個耳目,不知曉外頭已變天,冷不丁得了陛下親自宣召, 高興地紅光滿面, 精神抖擻。
一路上,宮牆巍峨,重重迭迭,他甚至樂得想要賦詩一首。以什麼為題好呢,自然是否極泰來, 順順暢暢。
然而,剛邁過議政殿門檻,就見金磚鋪就的地面, 齊刷刷跪了好些人, 登時心中一緊, 猜到不是好事。不及他說話,早有得令的內侍來請,「王大人, 請吧。」指向地面一處。讓他跪下。那地方, 恰在金絲楠木大柱之後, 左側是長慶侯,右側是刑部馮尚書。
俱是平素不見的人物,王康腿腳發酸,一徑跌倒在地。噗通一聲,殿宇闊達寬廣,悶悶回聲響了許久,才漸次無聲。
及至內侍走遠,再也不看他之後,王康才敢瑟瑟縮縮低頭打量。越過跟前的長慶侯,馮尚書,再往前,乃靜安公主駙馬,晉王,秦王……
再遠,他不敢再看!他縮成一團,將整個人藏在大柱之後,不想使人瞧見。他自認素日謹小慎微,從無過錯,怎生就入到如此了不得的境遇呢。
這裡幾人,不是皇親國戚便是朝中大臣,哪個都不是他個六品小官惹得起的。
落日晚霞透過窗欞,星星點點光亮落在王康臉上。他那張往昔引以為傲的麵皮,皺巴巴苦兮兮,像是二月天的苦瓜,又像是冬日的西瓜。不是什麼應景的玩意兒。
良久的寂靜無聲,束束金光,緩緩西斜。
高坐上的趙坤,眉頭擰巴在一塊兒,翻開文書,一個字眼看不下去,撲通仍在案幾,側側身,無比煩躁從那頭拿起一札子,不及翻動,瞧見是長慶侯的筆墨,霎時滿嘴苦澀。
驀地起身,指天大罵:「都是混帳!腦子白長了麼!」
未曾指名道姓,一幫大臣齊齊請罪。唯余為首的晉王、秦王二人,相互看看,以頭搶地。往後他們再也不去看小六的熱鬧。太子殿下是金疙瘩,他們別的皇子,連個木頭樁子也算不上。
見不得這些混蛋,趙坤拂袖而去。
已近白晝最後一刻,燥熱混合夜晚涼風,冷一陣,熱一陣。趙坤異常煩躁,腳踩碎石,格外用力,似乎要將趙斐然在內的糊塗蛋,統統收拾了。
穿花拂柳,一徑來到東宮。
路過司寶庫,穿過日華門。松柏蒼翠,光亮不在,唯廊下宮燈搖曳,穗幃翻飛。寒露漸起,趙坤一路走來,冷靜不少。可偏巧,轉過花牆入到天光殿門外,見宋大監似被人踩了尾巴,抄手來回。
趙坤火起,「你個狗東西,不去伺候,在這裡杵著做甚。」
宋大監連忙下台階請罪,「陛下,太子殿下上了藥,見奴蠢笨,將奴攆出來。殿下尚好,有些疼。太醫說了,好好將養一段時日便好。」
趙坤早已知曉,這番復又聽見宋大監的言語,安定不少。
天光殿內,燭火明明,趙斐然因後背落傷,不能平躺,翻身躺在臥榻。他身著中衣,領子微敞,隱隱可見還未散去的些許汗珠。
顯見是受了不少苦。
趙坤於芭蕉罩下站定,也不上前,似在看笑話,更似生氣。
「小六,知道疼了!先前勇猛似虎的模樣哪裡去了!太子殿下,也有躲起來自己強忍的時候!京都第一檔子新鮮事也莫過如此。」
趙斐然抬頭,「阿爹,是有些疼……」
「疼你還逞能!」趙坤怒喝,「你在馬球場之時,可記得你的身份,可記得你是我朝太子,將來一統山河,千秋霸業。你……」氣得一口氣沒喘上來,「你還記得我,還記得你阿娘不曾!你個混帳玩意兒!」
暗夜幽幽,窗外枝丫觸碰,沙沙作響。
「阿爹……」趙斐然淒悽慘慘討饒。
「不成器的東西!你如此不愛惜自己,還有什麼好說。」
見自家傻兒子,到如此境地也未提小娘子半句,又氣又怒。氣他不愛惜自己,怒那姑娘不知好歹。罵了三五句,心口亂竄的氣息好上不少,方真真冷靜下來,去看臥榻之上的趙斐然。
即是素白中衣在身,也能得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後背,較之他處,四下透亮的光線,也照耀不了。聽說,滿是擦傷,猩紅一片,破了皮,裂了口,更有些許地方,沒一處完好的皮子。
念及此,趙坤又覺酸楚上眼角。
這孩子,他和阿桐從小看著,不忍勞累,不忍受苦,可謂是不令受到丁點傷害。如今,為個小娘子,還是個沒良心的小娘子,落到如斯境地。
陛下緩步到趙斐然跟前,坐在臥榻邊沿。替他理理被褥,掖掖被角。
「你……夜間不好躺著睡,也得蓋著被褥。別是背上的傷還沒好,又添上風寒的毛病。」
此刻的陛下,全心全意叮囑自己的孩子,退卻帝王威嚴,全然是個慈父。
「阿爹,」趙斐然不太習慣,有些受不住,「我……兒子會好好照顧自己。」
父子兩少有這般拋開身份的溫情時刻,不過是一問一答,便沒了言語。
陛下看向窗外。弦月當空,撒下清輝,又被窗牖隔斷碎裂開來。若非離得遠,恐使人不辨真相。
嘆息之後趙坤緩緩問:「那個小娘子,你就如此喜歡她?」
趙斐然嚇得跳起來,扯著傷口嗚嗚兩聲又躺回去。
「阿爹說什麼胡話,兒子哪裡喜歡她。她長得不好看,家世也不好,學識麼,料想算是識字罷了。身無長處,有什麼值得我喜歡。阿爹糊塗了!」
不管他的糊塗話,趙坤起身走向窗外,盯著弦月,似轉瞬回到從前。
「我和你阿娘成親那日,也是如此的夜晚。彎彎一輪明月,西斜當空。我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姑娘,如觀音落下人家,你說什麼她都說好,你讓做什麼她都不反駁。全心全意照看你。我那時候,覺得……」
說著,趙坤自嘲笑笑,他在個孩子跟前,說這些做什麼。
不料,趙斐然突然繼續道來,「阿爹,我記得。阿娘說你當初驕矜傲氣,看不上阿娘,對她也不好。」
趙坤驀地黑臉,「你阿娘和你說這些做什麼?」
「阿娘說,讓我好好記著,省的往後有了太子妃,對人不好。」
緩步回到臥榻,趙坤看向趙斐然的神色,愈加柔和,「我當初對你阿娘算不上好。做錯很多事,認錯很多人。不過,」他長舒一口氣,「我和你阿娘,還有未來。我們還有兩個孩子。」
見趙斐然不明白,陛下解釋,「你既然喜歡她,那便喜歡她吧。沒什麼大不了。我和你阿娘剛成親那會子,我對你阿娘,也不曾如你這般好。那小娘子……」
「阿爹,兒子當真不喜歡她!」
太子殿下似真不明白。
「那你為何要去救她?若你不去救她,她不過是被踩在馬下,亦或是被馬拖走,左不過是傷了腿傷了手,跟你有何干係!」
趙斐然不敢置信,「阿爹,怎能這樣。兒子是太子殿下,總要替萬民考慮。」
陛下語重心長,「我兒,儲君替萬民考慮是不錯,可首要的,是確信自己安全,有了你,才有百姓,我大鄴才有將來。而不是你這般,拋卻自己,為區區一人著想。你可明白?」
「阿爹,一人也是人,不能因她僅僅一人,便要放棄。」
起初,趙坤心中尚有幾分僥倖,覺得不過是自家兒子頭次注意一個姑娘,不好意思言語,然,此言一出,他才驚覺,自家的兒子,確實少些磨鍊。
還欠缺得很。
「我兒,你記住。不論是天子還是儲君,一言一行俱是表率,俱在臣工百姓監督之下。凡所舉動,凡所政令,都有取捨,如你今日這般,選了一人,拋卻的便是自己,若是選了自己,拋卻的便是這一人……山河壯哉,天地遼闊,能讓你拋卻自己的,不論是人還是物件,越少越好。」
秉燭夜談,漸至夤夜。
末了,臨行前,趙坤輕聲提點:「白日裡,我宣王康入殿,最遲不過明日,王家小娘子就該得了消息。若她是個知趣的,我便饒了她這次,若是個甚也不知的,往後你這天光殿,承恩殿,怕是熱鬧得緊。」
趙坤走得灑脫,徒留趙斐然在臥榻為自己辯解。
孤當真不喜歡她!阿爹你要信我!
陛下口中的王康,在宮門落鎖最後一刻,急沖衝出來。又趁宵禁前一刻,回到宣德坊。
今次他未入後院,孤身在前院書房閉關。起初想趁驚懼還未散去,作詩一首。研墨罷,寫個歪歪扭扭的「三更天,夜色涼……」便似泄了的洪水,後繼無力。
命小廝上酒,學人以酒澆愁,愁斷腸。
何曾想,二兩貓尿下肚,突然通體舒泰,腦子活絡,思索起今日之事來。他雙腿交迭,斜斜耷在長條案,一手撫在玫瑰椅,一手捻起鬍鬚,想到好事,雙眼精光大亮,嘿嘿一笑。
原來,在回來的路上,他已經將前後之事打聽明白。至於馬場上太子殿下飛身救下十七娘,那可是重中之重,一絲不差。
太子殿下一十七,正是選妃之際。他如此稀罕十七娘,那未來國丈,豈不是非他王四老爺莫屬。
天降好事也不過如此!
朝外高喊:「來人,去看十七娘,可睡下了不曾?」
外間伺候的小廝看向天色,再低頭看向自己的小廝服飾。對月長嘆,掌燈時分已過去不知多久,現下連前院未成親的公子都不能再出入後院,他們幾個哪裡去找十七娘的消息。
「老爺,快丑時了,小娘子們該都睡下。」
王康哈哈大笑,「也對也對!都要是太子妃了,自該好生養著。沒得還沒過門就壞了身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