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現下已近天光大亮,十七娘恍惚之中聽聞一分外熟稔的嗓音訓話。
「怎的,你研習《刑統》,研習得糊塗了?好歹是世家公子,國之棟樑,被小小家丁壓入官府,像個什麼模樣。那姑娘一家子都是沒腦子的蠢貨?
嗯,確是蠢貨,如你一般的蠢貨。」
十七娘迷迷糊糊之中一蹦老高,高聲駁斥:「喲,了不起啊!小郎君不僅懂律法,還懂人情呢。當真是極好的棟樑坯子。我朝百餘年來,若是多出幾個這般棟樑,早就讓人吃乾淨,投胎再來一朝了。」
男子見她冥頑不靈,怒氣道:「怨不得你這般模樣,生在蓬門小戶之家,不知官場之道。」
「這位小郎君,小娘子我奉勸一句,見不得我這般,您出門左拐,好走不送。往後別來才是。你當誰樂意天天見你。」
雖說睡夢之間見得不真切,十七娘此言一出,也隱約得見小郎君負氣甩甩衣袖,扭頭丟一句「冥頑不靈」,方才遠去。
瞧著像是將人結結實實氣著了,十七娘仰天大笑,快意十足。
這日子,才是她十七娘該過的日子。
之前那些,都是窩囊氣。
往後,再也不見為好。
正當十七娘高興之際,耳畔一道輕柔的嗓音響起,「十七,十七,該起了!你再睡下去,就快沒早膳用了。」
十七娘迷迷瞪瞪揉揉眼睛,半張開眸子,見是馮姨娘在前喚她,嘟囔道:「姨娘,我正夢見好事兒呢,你將我叫醒了,不知道一會子還能再夢見不。哎呀,當真是可惜得緊。」
馮姨娘伸手撫著她胳膊輕輕晃蕩,「該起了我的兒。你能夢見什麼好事?咱們秋霜居幾個,誰都不受菩薩關照。哪裡有什麼好事。你還是好好起來,若是錯過大廚房的早膳,可就得多出銀子去司廚娘,討吃食呢。」
聽得馮姨娘說道銀子,十七娘一個激靈睜眼,霎時間清明過來。
「姨娘,什麼銀子,昨兒罰了禁閉還不夠麼?還要罰月錢?」
說道銀子,馮姨娘纖細苗條的身量,在隱隱從窗戶縫中透過的春風中,微微擅抖。
低低地哀嘆,「不是,不是……沒罰銀子……就是……就是……就是姨娘我沒本事,沒托生個好人家,一個銅板的嫁妝也沒,讓我兒小小年紀,為三五個銅板整日操勞……都是姨娘我沒有本事……沒有本事啊……」
眼見得又要開始和尚念經,十七娘登時生了滿胳膊雞皮疙瘩。
攏了攏裡衣,一個翻身從臥榻跳下來。
一把拽住馮姨娘,「姨娘,快起來。身為人子,哪裡能惦記姨娘的銀錢。我不過是在想昨日夫人的問話,她說……」
為將馮姨娘從自怨自艾的泥潭中拉出,十七娘使出寫話本子之際的胡謅本事,愣是為夫人昨日之行,謅出個子丑寅卯來。
唬得馮姨娘一愣一愣,才將銀子的事兒揭過不提。
用完早膳,聽金桂說上官姨娘醒了,十七娘快步去看看,見人清醒過來,再不似瘋癲模樣,回南窗跟下坐著。
南窗跟下小小一翹頭案,東側那處缺了半個腳,西側那處破了好大一塊兒漆。上頭擱著的,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筆墨紙硯。再有,便是新得來的話本子,《東宮的隱秘》、《貴妃、新帝與新科探花》、《李三娘三嫁》……
十七娘在玫瑰椅上來迴轉動,呆愣愣許久之後才慢騰騰研墨。
心中思索著:禁閉一月,該寫個怎樣的新鮮話本子來,挽回這幾月丟失的銀子呢?
思來想去,終究是沒個新奇的點子。
小娘子一手摁在鎮紙上,不停摩挲,口中念念有詞:都怪那小黃門,在宮中受氣逞不了威風,不知何處尋來個妖魔法子,夜夜入夢逞威風。
突然之間,小娘子抿唇一笑。
嘿嘿,有了。
這廝不是小黃門麼,還是忒年少的小黃門,那定然沒娶妻。
如此想著,十七娘在宣紙上落下字跡——小黃門的婚姻生活
第一章:風雪夜偶遇俏佳人,小黃門有心不得行
話說從前有個宋國,國弱民疲,皇城狹小。京都延慶門外二里地,有處太平街,是當下最為新奇的去處,只因宮內伺候的內官、小黃門等大都在此置辦有宅院。打頭的第二個院子,是個低階小黃門的住所。
這小黃門不過十七八歲,眼若銅鈴,面若苦蕎,生得那叫一個一言難盡。
某日,這人外出採買,巧遇風雪阻路,只得在一破廟暫住。夜半,大雪紛紛揚揚,鬼風哭嚎。
突然,門外傳來腳步聲。
小黃門凝神朝外看去,只見廟門大開,一妙齡女子,粉衣釵環,從風雪中裊裊婷婷而來。
……
十七娘如何越寫越開心,暫且不提,且說說那會理樓的小黃門。
這廝昨日在樓下被十七娘明晃晃罵了兩句,一路上殺氣騰騰回到宮中,不偏不倚行到皇城東北角的東宮,入得正殿。
原來,這小黃門不是別人,正是我朝太子殿下趙斐然。
他素來是罵人之人,何時被人這般罵過。
這不,昨日剛剛落定,尚由人伺候更衣之際,隔著窗牖吩咐中郎將孫杜,「給你半個時辰,今兒那人是誰,遞到我案頭來。」
然,好巧不巧,還未到半個時辰,太傅前來尋趙斐然商議要事,直到夜半。愣是令趙斐然將這事兒拋諸腦後。東宮眾人見狀,毫不在意。紛紛直言,殿下素日裡就是這般模樣,惹急了,當場給你懟回去,若是沒得機會,忘了也就忘了。
不是甚了不得的大事。
今日一早,正當眾人都以為這事當真過去了之際,東宮司帳女官,得見趙斐然面若鍋底起身。心中默默嘆息:怎比昨兒回來之時還嚴重了呢。
夜裡,是出了什麼岔子麼。
趙斐然生性不喜人在睡覺之時貼身伺候,自然是無人能答。
起身更衣之際,女官輕手輕腳。時不時瞧一眼銅鏡中的趙斐然。見他眉頭緊蹙,越發不耐,一時心中不穩,雙手微微顫抖。心中期盼:殿下罵兩句罷了,別憋狠了。
司帳女官,二十餘歲,乃是少有的伶俐人。因東宮乃當今皇后之子,自小備受寵愛,打從出生起便是太子殿下。前朝的兄弟爭鬥,父子相殘,從不曾得見。是以,整個東宮,檐牙高啄,奢華瑰麗,凡是所見,無不是珍品,凡伺候之人,無不是機靈之輩。
眼下趙斐然如此異樣,饒是女官在東宮伺候這多年,也少有得見。
一面穩住心神,伺候趙斐然穿衣,一面思量著一會兒問問昨日夜間,在外間伺候的內官,看看是個什麼因由。
殿下不過是被人說道幾句,按理,早該忘了,不該如此愈加生氣才是。
沒等女官思量出什麼,就聽趙斐然攆人,「出去,這兒不消你伺候。去外間,請中郎將孫杜入內。」
女官行禮告退。行到檐下,見孫杜已等在庭院中。
「孫將軍,太子殿下宣您入內。」
孫杜拱手道謝,虎虎生風入內。
女官不敢多留,緩步回到自己住所。左右無事,又開始思量昨日夜間,到底出了什麼岔子。
而如內的孫杜,甫一行禮,就聽趙斐然問道:「消息呢?」
孫杜立刻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件,遞了過去。
太子殿下拆開,越看越是臉黑。
無它,打頭的一行寫著:宣德坊王府,王四老爺王康家中十七娘……自幼家貧,甚為艱辛……
起初,趙斐然以為是那幾個愛熱鬧的哥哥尋來的人物,並未如何在意。昨兒送走太傅之後,於案前未見孫杜的消息,略是思忖,覺得就此罷了也好。左不過是個膽大的小娘子說幾句不該說的話,自己也沒虧了去。
萬不料,一夜之後,心中越發堵得慌。沒由來的堵得慌。
像是又被誰給罵上三五句。如此這般,才一早令孫杜在門口候著。
而今得知,這小娘子日子如此悽苦,趙斐然心有不忍,輕咳一聲,「王四老爺又是哪個牌面上的?」
他冷不下臉來修理小娘子,還不能整理整理他家阿爹麼。
孫杜:「王家四老爺王康,光祿寺丞,從六品。」
太子殿下疑心是自己耳朵不好使,定神看向孫杜。得見這人一身鎧甲,威風凜凜地任它雨打風吹,面上一點子神情也無。
這才確信自己並未聽錯。
但還忍不住確認:「從六品光祿寺丞?未得大朝會不能入宮面聖?」
「回殿下,確是。」
趙斐然再次一口氣沒能上來,這都是些什麼事兒。
他堂堂太子殿下,想將昨日的那口氣出來,怎的就這般艱難呢。
小娘子悽苦無依,回敬不得,他阿爹又是個不能朝聖的微末小官,關照關照還得等到大朝會之時。
太子殿下何時如此憋屈過。
略略想想,趙斐然吩咐孫杜,「你去光祿寺走走,順帶誇誇王康……再有,別使人知曉。」
孫杜領命而去。趙斐然見他遠去的背影,驀地笑了起來。
中郎將孫杜這人,生在長慶侯府,乃府中二公子。與兄弟姐妹不同,此人天生一副冷臉,好似欠人八千兩銀子。與人說話,即便是笑著,也令人生畏。
待一會兒尋到王康,夸上兩句,也不知是個什麼光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