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明白為何,依著方才模樣,這小黃門不轉身上樓撕了她,也得好好回上兩句才是,為何這般輕易就走了呢。
思來想去,沒個頭緒。她不是甚較真之人,也就不去在意。
橫豎小黃門並非常人,想法非同常人也有可能。
之後,她於書閣中轉了許久,選了幾個話本子,《楊天師下凡遇紅塵》、《公主二嫁》……
出得門來,見匯通書肆的小子尚在等候,快步上前,好生謝過。絮絮叨叨一番,回到方才的雅間後,十七娘左顧右看,艱難開口:
「我入書樓之前,可是有人在裡頭?」
小子:「十七公子,有沒有人在,這……掌柜也不曾交代,小的委實不知。還望公子見諒。」
「無事無事。那……」十七娘說著,越發難以齒啟,「適才,我……我說的話,就是那……那……你可是聽見了?」
小子低頭笑笑,並未答話。
瞧這模樣,定然是前前後後之人都聽見了。
王十七娘登時面如菜色,完了,她好好一小娘子,還未及笄,就要披上潑婦的名頭了。
這可如何是好啊!
像是瞧出她的顧慮,小子將一碟子蔥香餅遞過去,寬慰道:「十七公子,小的雖說就是個在書肆伺候人的,可……可,來往之人也見過不少。我朝並不似前朝那般,約束女子……往東那鋪子的向婆婆,早年甚是潑辣,也不曾得人閒言碎語,再有后街那於……」
說道此處,小子像是覺得不甚妥當,支支吾吾,尋機會找補。
十七娘毫不在意,接過話頭,「於娘子,乾淨利索,時不時和街坊四鄰吵吵兩句,不也活得很好,你想說這個不是?」
小子不斷點頭。
「謝過!我王十七娘是誰,還能為這點子小事難過不是。麻煩是我找的,後果當然有我來扛。怕什麼!」
一時徐掌柜從外走來,笑道:「什麼怕不怕的?到了我匯通書肆,斷不會有誰生事。」
說話間,邁步到十七娘對側坐下。這人一身月白長衫,封腰束身,行動間腰間玉佩晃動,悅耳動聽。端方君子,不外如是。
十七娘起身見禮,「徐掌柜,沒什麼。是我們在閒聊,當不得真。」
徐掌柜甫一坐下,環顧四周,拎起茶壺,替十七娘斟上一壺茶。以手示意,「新得的頭春茶,十七娘嘗嘗。」
十七娘的話本子,俱是送到匯通書肆,版印刊賣。來得多了,除開一般的小子還依規矩叫一聲十七公子之外,都是一聲「十七娘。」
她接過茶盞,還未入口,清香撲鼻,滿面而來。細細聞之,一縷縷若有若無的蘭花香夾雜其中。輕輕一口,口齒留香,醇厚回甘。
「今春的太平猴魁?」
徐掌柜大笑,「不愧是十七娘!這太平猴魁落入十七娘手中,方才不枉它來此一遭。」
「徐掌柜何時學會說笑了。我府上什麼境況,掌柜難不成不知曉。我能知曉這些,還得是徐掌柜照顧呢。」
擺擺手,徐掌柜令伺候的小子出門守著,低聲道:「這,我知道些。不怕十七娘生氣,宣德坊王府,不消說在宣德坊,在整個京都都甚有名氣。這……」
「這什麼,」十七娘徑直說道:「我生在王家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外頭傳聞我們王家,祖上陰德不修,而今滿地姑娘,更是連個像樣的名字也沒有。」
徐掌柜插嘴想要說個什麼,十七娘不停,「我來您這兒寫寫話本子,賺幾個銀子。家中也好過一些。您說的這些,我從未放在心上,外頭的話,比這難聽的,多了去了。難不成我一個個罵回去。若是那樣,今兒這盞太平猴魁,可是還不夠呢!」
說著說著,王十七娘自己笑了起來,替自己又添了一壺茶。
她爽朗豁達,同方才在會理樓的模樣,判若兩人。
如此這般,徐掌柜也不再兜圈子,談起了買賣。
「十七娘,這幾個月的話本子,我實話實說,遠遠不如從前。你要是還跟以前一樣,想賺些銀錢,恐是……恐是不能了。」
小娘子捏緊茶盞,定了定方才道:「怎的,這月還不如上月麼?」
男子有些不忍,伸出手筆畫個三,「十七娘,這月僅三兩。少了不是一星半點。」
「上月,上月還有五兩呢?掌柜,您莫不是算錯了。」十七娘急得險些捏不住茶盞。
掌柜為難,「小娘子,上月我已同你講過,話本子,話本子,不是《刑統》,哎,姑娘這兩月的話本子快趕上朝廷普法了。哪裡是現如今小娘子們愛看的。」
她想不明白,「打從上月之後,我已很少寫《刑統》中的律令了,怎的還如此呢?」
看她是真不明白,徐掌柜從袖中掏出話本子,封頁上赫然寫著《榆陽夜話》。翻開書冊,可見其中不少頁面做了硃批。
徐掌柜指著其中一處說道:「看看這裡,前文是王公子夜會佳人不得,於屋檐下淋了一宿的雨,你看看這裡,你怎就寫成了王公子體力不支,倒在人後院中,被家丁捉住送了官府呢?」
十七娘瞪大眼睛,滿是迷茫,「那還能寫什麼?整宿的雷雨,沒被雷劈,已然是幸事,難不成還能活生生打個花胡哨再回去?!」
徐掌柜扶額,連連嘆氣。
這十七娘從前也不是這般模樣,很有幾分才氣。為何這兩月,像是被下了降頭一般呢。
耐心引導,男子耐住性子道:「王公子可是何娘子將來的夫婿,往後還得寫道何娘子為了王公子同家中長輩爭執,這般……這般人物,如何令小娘子傾心?」
「不是,他已很是厲害,一個文臣,並非武將,愣是直挺挺站了一宿方才昏倒。這還不夠?!」十七娘依舊不解。
如此來回幾番,徐掌柜留下一句「你好生參詳參詳」以及三兩銀子,便走遠。
徒留十七娘在原地,參詳什麼參詳?!
夜半翻牆入人後院,被人抓住送官府有什麼錯?
《刑統》中的律令:擅入他人宅院,杖五十。她可是還沒寫呢!
……
回到府中,剛從后角門入到內宅,就瞧見金桂立在繁茂的榕樹下,急得來來回回,焦頭爛額。
十七娘闊步朝前,問道:「出了什麼事不成?」
金桂聞聲,忙不迭上前迎上兩步,哭哭啼啼道:「姑娘,不好了。上官姨娘又犯病了。」
十七娘拉著人急沖沖朝秋霜居行去,「就這事兒?我不是吩咐過你了,讓你好好守著,等我從書肆回來,咱們就有錢替姨娘看病了麼?你而今在這裡等我,秋霜居又是何人在看顧?」
「姑娘你別急,我話還沒說完。今兒一早,上官姨娘尋你不得,一口氣沒上來,就倒了下去。半刻鐘後醒了過來,人卻沒清醒,又犯病了。秋霜居人少,沒看住,夫人來了……」
小娘子驚訝地頓住,「你說什麼,夫人來了?!她來做什麼?」
「夫人來了,令仇嬤嬤替姨娘尋了大夫,好一番叮囑,而後……而後……」
「而後什麼?你倒是說話啊!」
金桂低頭,滿面淚痕,很是愧疚,「夫人瞧見姑娘不在,令人圍了秋霜居,說是抓住姑娘要打板子。」
十七娘腦子轉得飛快,「夫人,夫人是知道我的話本子了?」
「還沒,就是……就是……」
不待金枝說個明白,夫人跟前的二等丫鬟雙溪,從抄手遊廊一頭幽幽而來,行到十七娘主僕二人跟前。
「十七姑娘,夫人尋姑娘有話說。請姑娘跟奴婢走一趟。」
無可奈何,十七娘只得跟在雙溪身後,一步步朝前走著。瞧見雙溪並未如何在意自己,十七娘悄悄轉頭,朝金枝示意:
抓緊些,還有什麼消息沒有?
金枝急得跺腳,卻是一個字也無。
十七娘心中嘆氣:哎,丫鬟太蠢。
這才半個時辰不到,她就體會到徐掌柜口中的「你再參詳參詳」的無奈和心酸。
出得抄手遊廊,轉過紫藤花牆,入得秋霜居。
秋霜居原本,只住著上官姨娘一人。早年姨娘因略懂詩詞,在一眾姨娘中鶴立雞群,很是受寵。如此,才安排住在秋霜居。說起秋霜居,四時有色,移步換景。從春日紫藤,到秋日紅葉,是東院中景色僅次於主院的所在。
可是後來,上官姨娘的姑娘,還未序齒便夭折……姨娘瘋了,時好時壞。
眾人忌諱,連王四老爺也很是嫌棄,秋霜居也就只剩下個名頭。
再後來,府中之人越來越多,偌大的三進院落,竟然不夠住。這秋霜居,又添了十七娘和馮姨娘。
三間開的秋霜居,眼下被夫人手下圍了個水泄不通。十七娘還未入得明間,就見她姨娘,馮姨娘,紅著眼立在屋檐下。淚水瑩瑩的眸子,滿是心疼。
馮姨娘被人拉著,拼命掙扎要撲到十七娘跟前,卻是不能。
她不敢大喊大叫,雙唇哆哆嗦嗦,張張合合。
十七娘入到屋檐下,輕聲安慰道:「姨娘,夫人不會將我如何,你放心便是。」
聽罷,馮姨娘淚水滾滾滑落,一雙眼隨著十七娘入內,落在她後背,直至明間房門合上,馮姨娘原地頓坐,嗚嗚哭嚎。
而入內的十七娘,在瞧見夫人高坐,身旁僅有個仇嬤嬤之後,心突然蹦到喉嚨口。繼而又聽聞夫人吩咐雙溪關門出去候著。
一時之間,高坐之上的夫人,輕輕磕了磕茶盞,極為細小的聲響也惹得十七娘膽戰心驚。
噗通跪地,「夫人,我……我出門是去了一趟……」
該說個什麼呢?
夫人沒瞧見自己的話本子,該是說點子別的糊弄過去才是。
正思索間,夫人輕聲道:「十七娘,匯通書肆的文會,可是熱鬧?」
十七娘登時心如死灰,夫人,都知道了!
「夫人,我……我……文會……極是熱鬧。」
夫人:「那匯通書肆的話本子,更是熱鬧得緊了?你歡喜的,都忘了時辰。」
「夫人,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往後一定好好在家,守著姨娘,守著上官姨娘,不會再犯了。請夫人責罰。都是十七娘愛玩,不干她們什麼事兒。」
好一通請罪,偌大明間,只聽十七娘請罪之聲,再不聞其他。
許久之後,夫人方才緩緩道:「你今年也十四了,若是生在一般人家,早該許了人家,學著管家理事。你也知道,家中是個什麼境況,你幾個哥哥尚未娶妻,十六娘,你,十八娘和十九娘,幾個姑娘,也待字閨中。
我不想聽見外頭的閒話,說我們家姑娘如何如何。你……
進進出出,賺些銀子替上官看病,再貼補你那軟弱的阿娘,這事兒我早就知道。你也不消現如今才來請罪。
罪不罪的,不在這上頭。
我想要的,你也該知曉。
明白了麼?」
十七娘額頭緊緊貼著地面,雙手扣著青磚,冰冷的觸感從額頭襲來,漸漸遍布全身。
夫人的意思,她懂。
府中子女眾多,並不寬裕,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照看兩個姨娘,一個瘋瘋癲癲,一個柔柔弱弱,已然很是艱難。
寫話本子貼補家用之事,可以不去計較。
然,出門在外,若是惹了什麼閒話,她可就不再是王十七娘了。
阿娘生她養她,上官姨娘教她念書,這兩人都不能不顧。
是以,十七娘朗聲道:「夫人,十七娘明白。我不過是愛看話本子,尋一些熱鬧罷了。並無大事。」
見她如此,夫人看向身側的仇嬤嬤,眼中帶些憐惜,起身朝外走去。
「如此便好。不過,你擅自外出,罰你在霜風居思過一月。」
說著,仇嬤嬤主僕二人開門外出。外頭伺候之人,浩浩蕩蕩遠去。
還未等人走遠,馮姨娘跌跌撞撞跑來,噗通一聲跪在十七娘跟前,嚷嚷著,「都是姨娘不好,都是姨娘沒本事,叫我兒受苦……都是我沒本事……」
絮絮叨叨,來來回回,也就這兩句。
聽得多了,十七娘眼皮翻動,反過頭來拍著馮姨娘的後背,寬慰道:「姨娘,沒事。夫人是個好人,不過是訓斥兩句,思過一個月。沒什麼的,姨娘不必憂心……還沒問過姨娘,上官姨娘如何了?看過大夫了?怎麼說的?」
提起上官,馮姨娘哭得更厲害了,上氣不接下氣,「她……嚎得厲害,一會子說她是尚書家姑娘,一會子說她郎君要來接她……風言風語,嚇得我腿都立不住。你不知道……」
馮姨娘還要說話,十七娘拉著人起身,一道來看望上官姨娘。
小小的三間開屋子,東耳房住著上官姨娘,西耳房住著馮姨娘和十七娘,當真是滿滿當當。當下的東耳房,就兩小丫鬟伺候,一是十七娘的丫頭,銀桂,一是上官姨娘的丫鬟,乘月。
十七娘二人甫一轉過屏風,兩丫連忙上前見禮。
銀桂走到十七娘跟前,低聲稟告上官姨娘的境況,說是吃了藥睡下了。大夫說是積年頑疾,無法根治,只能好好養著。切莫多思多慮,有一天是一天。
一聽這話,活像是上官姨娘活不了多少時日,馮姨娘又開始哭泣。抽噠噠地淚眼朦朧。
拉過十七娘的手,「上官她這輩子,先時還是官宦人家小娘子,落了難,成了姨娘。好容易得四老爺喜愛,誰承想,連個姑娘也沒能養住。而今這般,就一丫鬟在身邊。你……我兒,她教你念書識字,對我們有大恩,你可要好好孝敬她,不能不管她。」
說著,馮姨娘眼中的淚水,順著面頰滑落,滴在十七娘手背。
晶瑩剔透一滴,緩緩滑落。
這話,馮姨娘不知說過多少,十七娘已然能背下來。
遂好生應答,又耐著性子寬慰幾句,才將人送走。
如此才得空好好看看上官姨娘。她面色蒼白,發如枯草,靜靜躺著。即便如此,也能從她眉眼中窺見往昔風采。眉眼如畫,柔弱中帶著如詩如畫的堅韌風骨,似風中蘭草,似月下水仙。
替人掖掖被角,好好叮囑乘月一番,熬藥餵水,直到晚膳時分,十七娘方才回到閨房。
西耳房不算太小,轉過明間的屏風,便是馮姨娘的臥榻,再行過碧紗櫥,進到最內間,便是十七娘的臥榻。
更深夜半,起了風。窗牖之外的紅楓,眼下還是冒著綠芽的枝丫。夜風划過乾瘦枝幹,好似伶人破了嗓音,乾乾澀澀,嗚嗚嚎叫。
十七娘朝著南面的窗戶側躺,一手枕在頭下,望著晃動的纖細枝條出神。
整個秋霜居,除開丫鬟婆子,不過就三個主子,一個柔弱不能自理,一個病歪歪瘋癲顛,就剩個她自己,還尚未及笄。
她們三個的月例銀子,攏共不過四兩。可這些銀子,得照管上官姨娘吃藥,得照管後廚,得日常往來打點……
而今又遇上話本子越發不賺錢了。
往後的日子,她們母子三人,得吸風飲露才行。
她一小娘子,愁得厲害,翻來覆去,直至夜風減弱,方才昏昏然睡了過去。
哪知,這一睡下,白日那個小黃門又來說教。
氣得十七娘睡夢中舉起拳頭,呼呼朝被褥捶打。
這日子委實沒法過了。
(本章完)
作者說:明日續集《小黃門的婚姻生活》正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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