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邊的汽船游進落日餘暉中, 黃昏在江面鋪設下碩大的黑影。翻滾的潮水在風裡發出喊叫,悶沉的餘音透過鐵箱壁一道一道砸向樊秋葉的耳膜。
她艱難地掀開眼皮,模糊的視線最終定格在躺在她一米距離外的譚偉的身上。
雙手被麻繩縛在身後, 坐姿捆綁在椅子上的狀態讓她連起身也做不到。她看見譚偉半個身子被鮮血浸透,胸膛已經沒有絲毫起伏,外衣口袋的手機半截都掉落出來了,於是鼓足了力氣弓身背著椅子挪過去。平衡實在難以維繫,她還是把自己絆倒了, 但好在倒在了目標附近,她雙手摸索著將手機攥住,直接打出了報警電話。
特警將倉庫四周圍住, 呂少輝舉槍踹開了門, 先是看到倒在血泊里的譚偉,才看見在他身後狼狽不堪的,頭上蒙著黑布的樊秋葉。
之後進來的刑警動作麻利地展開現場取證,譚偉的腹部扎著一根頭尾尖銳的木棍,被送上救護車時肢體已經僵硬了。
謝輕非和呂少輝一起給樊秋葉鬆了綁, 把人扶著坐起,確定她身上沒有外傷,衣服上的血估計都是從譚偉傷口噴濺出來沾染上的。
「別怕, 沒事了。」謝輕非接過席鳴拿來的毛毯給樊秋葉蓋上, 「到底發生了什麼?」
樊秋葉顫抖著倚在她懷裡, 雙唇哆嗦著道:「是那個人綁架了我!今天上午我本來是要去醫院看茂坤的,他突然闖進我家挾持了我,先是逼我拍了視頻, 又把我帶到了這裡, 我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那他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提到這點, 樊秋葉神色驚駭異常,仿佛經歷了極殘酷的噩夢。
謝輕非和呂少輝對視一眼,只得道:「現在不想說也沒事,我們先去醫院。」
「不!」樊秋葉拉住她的手,痛苦地道,「是我、我為了自保錯手殺了他!」
她目光轉向捆綁她的那張破椅子,椅背上幾節木棍都已斷裂脫落了:「他把我綁起來的時候我帶著凳子撞到了他身上,我沒想到……」
謝輕非手裡拿著蒙她頭的黑布,意味深長地說:「你運氣還真好,看不見又被限制了行動能力,還能一下子撂到一個成年男人。」
「雖然我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他身體虛弱,可能他本來就有傷才會被我撞到。」樊秋葉說著,疲憊地揉了揉頭,「警官,我的頭好疼。」
謝輕非看了她一會兒,對呂少輝道:「送她去醫院。」
她一個人戴上手套,撿起從樊秋葉身上解下的麻繩。
回到警局。
氣兒還沒喘勻,網監的同事又匆匆過來,說譚偉又通過徐氏的帳號定時發布了一條新視頻。
大屏幕上出現的只有譚偉一個人的臉,背景是一堵白牆。
「我叫譚偉……」
他中氣不足地說了一聲,眼神瞟向鏡頭外,又重新清了清嗓子。
這次聲音大了很多:「我叫譚偉,東川市良潭縣人,我要告徐茂坤買兇殺害我父親譚宗華,我要告他……他鳩占鵲巢,他根本就不是徐仲言真正的兒子!」
譚偉語言組織得疙疙瘩瘩,但並不妨礙觀眾從他的話里拼湊出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當年徐仲言為了抵抗家族婚約獨自出走,結識了良潭縣一個叫做方曉雲的女人,方曉雲家中早已沒人,二人情投意合私下拜了天地,不久方曉雲就懷孕了。孩子剛出生,徐家人便找到了徐仲言要帶他回去,這對苦命鴛鴦不得不分開,連同襁褓里的孩子也再也沒能見到父親。
這個孩子被取名叫徐想雲,是方曉雲剛懷孕時就和徐仲言商量好的名字。因為方曉雲月子裡沒人照顧,加上遭受了如此沉重的打擊,身體沒能恢復好。她拖著傷病的身體養育兒子,也實在給不了他充分的照料,所以徐想雲從小就體弱多病。後來方曉雲在貧苦的生活打壓和對丈夫的思念中抑鬱而終,留下年紀尚幼的徐想雲一人吃著百家飯長大。
徐想雲父母當初在一起時就被同鄉人罵是無媒苟合,各種背地裡說閒話,徐仲言被接走之後母子倆更加成了笑話。徐想雲自小就不愛與人親近,唯一能說得上話的只有鄉里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叫李宏業的混混。徐想雲二十六歲那年,因為生病急需要一筆醫藥費,決心要去昇州找自己的生父,李宏業聽聞後說自己正好也決定去昇州打工,兩人便約著結伴同行。
徐想雲對這個所謂的父親一直是恨大於愛,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根本不願意去打擾他的生活,可真上了路,他又突然很期盼這次見面,很想很想,看看這個和他血緣羈絆最深的男人是什麼模樣。他的情緒一直處在個亢奮的狀態,一路上病白的臉色都紅潤了不少。
然而還沒走出東川,徐想雲就因為半夜病情發作死在了小旅店的房間裡。
隔天李宏業去找他,看到的只有他的屍體。警察來時詢問死者情況,李宏業鬼使神差地將徐想雲裝有戶口簿和介紹信的包藏在了身後,說:死的人叫李宏業。
而同一時間因為徐仲言膝下一直沒有個一兒半女,家族中的長輩沒有辦法只得鬆口派人來找當年他和方曉雲的兒子,兩波人在東川市火車站遇見,小混混李宏業說:你們是要找徐想雲嗎?我就是徐想雲。
徐仲言內心愧對方曉雲,對找回來的兒子可謂傾注心血。在聽到兒子說方曉雲是死在日復一日的苦等之中後,更加無法面對「想雲」這個名字,於是給他更名為徐茂坤。為了補償兩人這唯一的血脈,徐仲言不僅力排眾議讓徐茂坤接手了家族生意,還為他迎娶了遠洋集團的千金。
雖然東川和昇州相距甚遠,良潭縣的村民也毫無機會接觸到徐家這種社會名流,但徐茂坤仍然很低調,早些年從不公開露面,直到在集團內站穩腳跟。過去很多年,還記得李宏業和徐想雲這兩個人的鄉民也大多年老或去世了,可徐茂坤萬萬沒有想到一次去工地巡視時遇到的搬磚工人,竟是他的同鄉譚宗華。
彼時的徐茂坤風華正茂,早已洗去了鄉野混混的粗俗和土氣,他穿量身定做的高級西服,佩戴價值連城的精緻飾品,舉手投足間完全是個豪門貴紳。他沒有看見譚宗華,譚宗華也沒一眼認出他是誰,只是莫名覺得老總很眼熟,回家後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對勁,他記得當年同鄉的據說是被富家少爺拋棄的母子倆,那個兒子也姓徐,聽說進城認祖歸宗了,可是徐茂坤和那人並不相像,硬要說的話,反而更似鄉里那個混混李宏業。
如果徐茂坤果真是假冒的,自己只要稍微提一嘴良潭縣的事情他就會心虛,譚宗華依靠這一點成功得到了和徐茂坤見面的機會,對方豪華的辦公室和一身塵土的自己格格不入,這一瞬間他就打好主意了。何必要揭穿李宏業呢?他就算不做徐茂坤,自己也不可能取代他,可他只要一天是徐茂坤,萬貫家財自己就永遠能分一杯羹。
於是譚宗華帶著一筆封口費回家逍遙快活去了。
錢花完,他又想找徐茂坤要,可這回卻怎麼也聯絡不到他,只要對方無意,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是天塹。但譚宗華也不想揭發他,他還需要找徐茂坤要錢。所以他苦苦等待,等來了一輛不長眼的大貨車,送掉了自己懷藏大秘密的一條命。
「二十一年前,老家的房子要重建,我整理我爸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秘密,所以立刻決定來昇州找徐茂坤。」譚偉在視頻里說道。
「還真是……子承父業啊。」呂少輝從旁插了一嘴。
席鳴道:「難怪我一直覺得徐茂坤阿諛奉承的那勁兒特讓人不舒服,就算他從小不是在徐家長大,也不該跑偏成這個德行,一點不像徐仲言。」
譚偉的聲音還在繼續:「我在徐氏總部大樓當保安那段時間見過徐茂坤幾次,但始終找不到機會接近他,後來我發現他和他身邊那個女秘書關係很近,所以我就開始跟蹤這個秘書,終於被我發現了這兩個人的姦情。」
「他果然從那時候起就已經和吳秀秀有接觸了。」呂少輝回身結果同事遞來的盒飯,分了雙筷子給謝輕非,「跟我們設想的也差不多,但我還真沒想到他是第一個發現徐思為是私生子的人,這當狗仔的能力可謂天賦異稟啊。」
「不餓,放那兒吧。」謝輕非只喝了口水,說,「02年徐思為出生,吳秀秀回到公司繼續上班,譚偉就是這時候做了他們公司的保安。徐茂坤養情人養私生子的事情遮掩得很嚴密,加上他對外形象又那麼好,那段時間也是他和朱宜春夫妻倆感情最好的時候,二人經常一起出現在公共場合,所以根本沒人會懷疑他和別的女人有染。譚偉如果跟蹤徐茂坤或許找不到什麼線索,可他發現了吳秀秀的不對勁,將觀察對象改成吳秀秀,就很容易有所收穫了。」
「三個月後秘書離職,其實只是被徐茂坤給甩了。因為他養小三的事情被他老婆知道了,他老婆也不要他,一個人出國了。我本來還打算用私生子的事情威脅他要一筆錢,誰知他這麼沒用,偷吃嘴都擦不乾淨。他跑到國外去追他老婆,去了大半年也沒把人哄好,回來之後行蹤就更加神秘,我死活找不到接近他的辦法。」譚偉歪著腦袋回憶著,滿臉的抱怨,「我只能去找他女人。」
吳秀秀當初選擇跟徐茂坤,也就只是為了錢。
但男人的寵愛就像廢棄電池一樣,除了剛裝上的一哆嗦,續航時間幾乎沒有,她被毫不留情地隨手拋棄,然後遇到了帶著目的接近她的,當年也算相貌堂堂的譚偉。
譚偉是個貼心的男友,長了張會哄人的嘴,還比徐茂坤年輕聽話,吳秀秀有分手費並不缺錢,看譚偉老實就養著他當樂子了。後來譚偉找了個時機和她分享了徐茂坤的秘密,吳秀秀起初還不敢相信,但譚偉再三保證自己絕沒有說謊,讓她不信可以去找徐茂坤當面對質。
吳秀秀畢竟給徐茂坤生了個兒子,所以她想見徐茂坤倒沒有特別困難。徐茂坤聽聞她的來意後問她:是誰告訴你的?吳秀秀一聽有戲,立馬說自己有人證,要求徐茂坤給封口費。徐茂坤否認了,封口費也沒給,沒幾天吳秀秀就死了。
「她又沒病,怎麼會突然死了?我越想越不對勁,我又想起我爸來,當年那場車禍真的只是意外嗎?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肯定就是徐茂坤殺人滅口!我嚇得不行,我怕徐茂坤查到我身上連我也一起弄死,命都沒了錢還重要嗎?」
「我就這麼窩窩囊囊地躲了十幾年!」譚偉憤怒地說出這一切,笑得有些猙獰,「現在徐茂坤終於要死了,我再也不怕他了,我要把他做過的髒事爛事通通說出來,讓你們看看這位徐總,徐董事長!這個鳩占鵲巢的冒牌貨他到底是個什麼玩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