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誕生之初無疑是平等且應當被尊重的。
一個新生兒來到世界上, 父母為其提供果腹的食物與安全保障,並以愛澆灌。當孩子長大後逐漸認識了這個世界,對生理方面的需求認知鮮明, 吃穿用度顯得不那麼難得後,對情感的渴望便會大幅增加。
可及至孩子能夠建設完整的三觀前,他們都要以仰望的姿態去面對父母,先是身高上的仰望,繼而地位上的屈居人下也促成了他們被支配的心理習慣, 如果家庭成員再不能給予合理的引導並滿足他們正向的情感需求,這種心態便會磋磨孩子的自尊,使他們無形中養成討好型人格, 從渴望得到父母的注意和認可發展到渴望來自社會上其他人的認同, 他們在家中伏低做小的行為模式也將成為唯一了解和所能運用的交友方式,因為沒人告訴他們「應該怎樣」和「其實你本不必這樣」。
他們一生掙扎著從夾縫中汲取的所謂生機,其實只是幼年時未能被滿足的情感需求而已。
徐思為記事起被告知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母親拋棄他出了國,等他明白「母親」是何種存在,想要去了解時, 接收到的卻是對方已經去世的噩耗。
大概是面對他時總會想起拋夫棄子的薄情妻子,徐茂坤並不喜愛這個兒子,徐思為不理解自己為什麼得不到父親的關注, 為了獲取一些存在的價值, 他早早學會了看人眼色, 努力去討好別人,以期對方不要在不喜歡他的基礎上對他更生厭惡。而一家之主的態度等於默許了家中其他人對徐思為的輕視,無論是親朋兄弟還是傭人, 都成了徐思為習慣迎合的對象。
我不是個值得被尊重的人。
我需要討好別人來換取他們的喜歡。
我只有放低姿態才能不惹人生嫌。
他從小就為自己制定了這樣的行為規範, 雖然得到的大多還是鄙夷和輕賤。
哪怕繼母來到他的世界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溫柔與關懷, 他還是沒辦法改正自己的心態,他覺得繼母不過是個外人,對他好也是她鞏固自身地位的方式之一,她的好意也沒能讓他多得到父親的一個眼神。
徐思為便開始暗暗埋怨自己的生母,痛恨她丟下自己,使他連父愛都無法擁有。
直到他八歲那年偷聽到父親對著母親的照片自語,他說:我知道你心裡有別人,當初並不情願嫁給我,覺得我粗鄙無能,根本配不上你。原來……你其實也有那麼一點喜歡我,是嗎?是我做錯了,我現在才發現還是你最好。所以我也原諒你了,不管你最終愛的人是誰,我知道你曾經心裡有我就滿足了,我會好好照顧我們的兒子,你放心吧。
徐思為驚訝地心想,原來是因為母親的三心二意讓父親和她決裂,原來父親並不厭惡她,甚至對她余情很深,還說會好好照顧他——他們的兒子。
他終於等到柳暗花明的一天了嗎?
可是後來徐思為期待的一切都沒有出現,徐茂坤確實照顧了亡妻的兒子,只是對方不是徐思為,而是遠在異國的徐斯若。
他得到的依然只有冷眼。
是因為徐斯若長得更像母親嗎?徐思為只能找到這個理由來解釋問題,於是他開始搜集母親的照片,去了解她的往事,他渴望自己變得更像母親,但總無法在自己的臉上找出半點她的影子,這一度成為他的執念。
十八歲那年他所有的疑問終於得到了解答。
那天徐茂坤把他叫進書房,面對成年的兒子吐出了一個讓他萬萬不能接受的秘密。
他徐思為並不是朱宜春的親生兒子,他是徐茂坤和曾當過他秘書的一個叫吳秀秀的女人的私生子,現在徐茂坤撫養他成年,應盡的責任都盡到位了,父子一場,他不至於讓他一無所有,但要他認清自己的地位,不要肖想其他不該得到的東西。
難怪徐茂坤只對徐斯若好。
徐思為當時覺得,還不如就讓他一輩子活在假象中,他寧可自己永遠得不到父親的認同,也不想知道這一切的源頭是因為他是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
他渾渾噩噩地去酒吧買醉,腦子裡反覆出現的都是自己被人鄙視的畫面。小時候他就是玩伴里地位最低的,別人都欺負他,因為知道他的家長不會追究。長大後他奉承他人,得到的也多半是嘲笑。那些人臉模糊不清,但嘴巴一張一合說出的都是難聽的話,一句一句,把他踩在了腳下。
昏沉之間,他無意之中闖入了一間包廂,看清裡面荒誕的一幕後,第一反應不是離開,而是詭異地停留在了原地。他被那些精神早已失控的人推搡進了房間,手裡不知何時多了個陌生的器具。
試試呀。
動手啊。
你做什麼她們都不會反抗的。
難道你不想嘗嘗這種感覺嗎?
你還是個男人嗎?
刺耳的拍打聲和女人高昂的喊叫像一發彈射而出的子彈瞬間貫通了他的心房,頃刻間將這枚填滿火藥的、搖搖欲碎的容器點燃炸破了——原來他也可以不是最卑微的。他徹底沉浸在這種身為掌控者踩在別人頭頂的滋味,盡情地、肆意地釋放內心壓抑多年的全部痛苦,恨與憤怒伴隨腎上腺素衝擊著他每根脈絡里的血液,讓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做人的尊嚴。
清醒之後,徐思為疲憊地回想當時的情景,再也沒法忘懷這種愉悅的滋味,他記得當晚自己一共落下了七鞭,揮之不去的畫面讓他成為了網上的「七個」。
起初他會遵守約定,後來卻常常失控。凌駕於他人身體與心理之上的感覺太讓人著迷了,他現實里多麼壓抑,這種時候就會多麼猖狂,好像這樣就能將失去的自尊通通彌補回來,所以遇到不願意配合的對象時他第一次生出了對別人拒絕自己的不滿,這種不滿促使他更強烈地想要征服對方。
管她們願不願意?他只要自己盡興。
某次約到的一個女生,她有一雙明亮動人的雙眼,驀地讓他想起了朱宜春。實在是太相似了,隨便一個陌生人明明也沒有血緣,居然都能擁有和她一樣的眉眼,為什麼他偏偏不行。
假使他不是私生子,假使他有一點點像朱宜春,那他這十八年人生該度過得多麼順暢。一種扭曲的心理自徐思為心頭蔓延開來,他留下了這個女生的剪影,給自己創造新的假面。
自此以後他找尋目標時會格外注意對方是否有與朱宜春相似的地方,他將這些面容收集起來拼湊出母親的模樣,對個人外觀的塑造追求達到了著魔的境地。他究竟是想要改變外貌還是享受收集的過程已經不再重要,到最後他的臉變成什麼樣也不重要了,在這種荒誕的快感中他已經獲取了充盈精神與破碎尊嚴的平衡,密室是他高高在上的王土,在那裡他是萬乘之尊。
「安琪的死真的是個意外,我不會主動害她,因為她在我心裡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樣。」
徐思為對接替謝輕非來審訊他的刑警說道。
「她的性格很驕縱,平時在我面前也總一副盛氣凌人的姿態,但她那麼漂亮,讓我忍不住被她吸引,哪怕她對我不好我也都不在意。當我發現她和我愛好相同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開心……」徐思為說著露出一副癲狂的表情,聲線都在顫抖,「你想啊,那麼一個人前高傲的女人,私底下像條狗一樣對我搖尾乞憐,請求我這個她看不上的人隨意玩弄她,是不是很爽?我真是太喜歡她了,我捨不得她,想要一直和她在一起。如果能重來,我一定不會失手讓她死掉。」
徐思為的語氣是惋惜的,他甚至站在安琪的角度分析:「但她也有錯不是嗎?」
審訊的警官儘管做好了「此人心理多半有病」的準備,但聽完他的話還是皺起了眉:「她錯在哪?」
徐思為道:「她不應該在我面前夸徐斯若。如果她沒說那句話,我就不會生氣,我不生氣,她就不會死。」
審訊員:「她死後,譚偉是怎樣幫你處理屍體的?」
徐思為想了想,說:「我問他要不要把人送去醫院,他檢查了安琪的呼吸,說送去醫院也沒救了,問我是想死還是想活。我當然想活,他就讓我聽他的話去做。
「因為斯若也在我家,譚偉就提議讓斯若做我的替死鬼。我本來就討厭徐斯若,巴不得他死了才好,所以就同意了。想要嫁禍給他也很簡單,當時他人睡在主臥,我們把安琪的屍體抱到了他身邊,我去拆琴弦,由譚偉戴上斯若的手套用弦絞斷了安琪的脖子,後來他也在斯若的手上留下了絞線的痕跡。你們是怎麼查到譚偉的?沒人知道他和我的關係。」
安琪大概真的很喜愛那隻叫登登的貓,她們的緣分太淺,可最後幫助確認嫌疑人的竟也是她心心念念的走失的愛寵。
審訊員沒有為他解答,只是問道:「你說譚偉是你的舅舅,那他是吳秀秀的兄弟?」
徐思為點頭:「他找到我的時候,是這麼和我說的。」
「吳秀秀是否有親兄弟這一點你沒有去查證嗎?你和他做過親緣鑑定嗎?」
徐思為:「沒有。如果我做了鑑定,豈不是為我是私生子的事情做下了實證?如果譚偉以此來要挾我,鬧得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世怎麼辦?」
「那你怎麼會選擇相信他的話?」
「……他帶我去了他家,他和吳秀秀的家。」徐思為恍惚地回憶道,「那裡有吳秀秀的遺物,和很多她生活的痕跡,我還看到了她的照片,我和她長得很像。」
「譚偉找到你,除了說自己是你舅舅,還向你提過其他要求嗎?」
提到這裡徐思為就厭惡又惱怒:「他用身世威脅我除了要錢還有什麼目的?!這個下等人觸碰我的私人領域,一次次跑來我家,吃我的用我的,拿這個當把柄不斷找我要錢!」
「之前被綁架的事情是你們共同策劃的嗎?」
「我爸出事後,徐斯若也回來了,集團內部開始有私生子的謠言傳出來,倘若真要查明對我沒有好處,我不能坐以待斃。」徐思為冷笑一聲,說,「就這種關鍵時候他又來找我要錢,說他想結婚了,想要兩百萬買斷我們的關係,只要我給他兩百萬,以後他不會再來打擾我。可我手裡哪有這麼多錢?我爸儘管養著我,但遠遠不像對待徐斯若一樣大方對我,更別提他現在還癱了。我實話實說,他還不依不饒地,我就想到了這個辦法。」
先讓公眾因為他被綁一事懷疑徐斯若的動機,占據道德上風,順便從中獲取樊秋葉提供來的贖金,打發掉譚偉,過後他便是個慘遭私生子迫害的無辜之人。等風波平靜下來,徐茂坤一死,就算他的遺囑里寫明遺產歸屬他與朱宜春的兒子,誰又能證明他徐思為不是呢?他大可以大方一點和徐斯若平分遺產,讓心裡的嫌隙隨著徐茂坤的死就此放下,反正他們是親兄弟的事實不會改變。徐斯若看起來也很好拿捏,連中文都聽不懂講不出,在國內能有什麼發展,還不是只能一口一個大哥地喊他。
「我也沒那么小氣,如果不是安琪出了意外,我根本沒想過把斯若怎麼樣。可誰讓他倒霉撞上了,替我背鍋,就當是給我這麼多年受到的屈辱的補償。」
審訊員犀利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問道:「既然兩百萬已經買斷你和譚偉的關係,那事發當天他為什麼還會出現在你家?你沒有事先料到安琪會出事,可回房之前給徐斯若的酒里怎麼會摻有GHB?」
「因為譚偉就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徐思為憤怒道:「他兩百萬得手了還不知饜足,說等我繼承了遺產,得到的將是幾百個兩百萬,他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又來纏上我。這種關鍵時候我決不能讓他耽誤我的事,只能先順著他。是他讓我把斯若帶回來,給斯若喝酒並帶他睡進主臥的。我問過他的目的,但他沒解釋,還說讓我放心,這麼做只會對我有好處……」
徐思為的語速越來越慢,似乎自己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他當時沒有立刻察覺,因為譚偉畢竟是以他舅舅的身份存在,兩個人是利益共同體,他得到的遺產份額越多,譚偉能獲得的好處也就越多,所以根本沒有必要在這種事上暗害他。
「可是……安琪如果沒有死,他打算怎麼對斯若,來實現讓我得到好處的目的呢?」徐思為緩緩提出了這個疑問,忽然感到一層寒意撲面而來。
審訊員出門,撥通了謝輕非的號碼。
「謝隊,徐思為承認他是受譚偉的指使把徐斯若帶回家並給他下了藥,安琪脖子上的傷也是譚偉做的。」
「知道了。」
謝輕非此時正在徐家老宅,對應譚偉發出的那條視頻背景,找到了拍攝地點就在老宅的書房內。
視頻通過徐氏集團的官方帳號發布到了網上,一時激起軒然大波。
本來因為私生子的話題看熱鬧的人已經夠多了,譚偉幾句話暗含的意思昭示還有更大的瓜出現,且比起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兒子,和徐茂坤本人聯繫更大。遺產怎麼分配是他們自家的事,但這位知名企業家的瓜卻是誰都能來吃一口。雖然視頻已經被網監刪除,討論度卻隨之更加高漲。
短短一個小時,「徐茂坤去世」的詞條和「徐茂坤究竟做了什麼」一起被刷上了熱搜,好像他的死因也內含驚天陰謀。
「太太從大少爺出事那天起就不見了蹤影,兩個晚上都沒有回來,我們還以為她是去醫院照看先生了,」徐家的傭人焦急地說道,「但今天接到醫院那邊的電話,說先生……那裡的人也沒有看到太太。後來就有了這條視頻。」
呂少輝打了好幾個電話,顯然發布者是利用了特殊手段黑進的帳號,暫時追蹤不到對方所在位置。席鳴和趙重雲正帶人在書房找線索,謝輕非隨意一瞥衛騁,發現他手機上亮著的竟是股票信息,和眼前緊張的形勢格格不入。
感受到她一言難盡的眼神後,衛騁沖她微微一笑:「又在心裡罵我呢?」
謝輕非道:「你積點德吧。」
她把目光收回,落在視頻的某一幀截圖上。
她目前就站在同一道背景牆前面,牆上貼著古典花紋的壁紙,自上而下錯落掛著好幾幅畫,都是極具收藏價值的古董。
謝輕非緩緩皺起眉,叫來方才的傭人:「書房平時都是誰在打掃?」
「是我,先生的書房平時不讓外人進,我每周一會過來仔細打掃一遍。」她是徐家的老人了,因此能得徐茂坤的信任。
「這些畫你也會擦嗎?」
「當然,這都是先生的收藏,我每次打掃都要取下來清理畫框。」
「今天是星期四,」謝輕非看了眼日期,「所以上一次你整理它們是在這周一。」
「對。」
「可是……」
謝輕非的話音被打斷,呂少輝舉著手機匆匆跑過來:「謝隊,譚偉的電話。」
眾人都圍過來,謝輕非打開免提接通。
結果對面出聲的並不是譚偉,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叫喊道:「我在城西碼頭A區的第三個倉庫,快來救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