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客廳內的公安幹警們做事井井有條, 只有行走動作間會發出簌簌的衣料摩擦聲。謝輕非說完這句,徐思為「咕咚」咽口水的聲音就顯得格外明顯。
半晌,他垂死掙扎地狡辯道:「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查不出安琪怎麼死的, 就反過來怪我了?這可是我報的警!」
這時手機上傳來趙重雲的消息,說別墅外雖然監控探頭裝了好幾個,但有一半都是嚇唬人的假把式,剩下那幾個拍的角度也不全,最重要的正門口監控還壞了。
「難道你以為報案人就不用接受調查嗎?」謝輕非放下手機, 帶著沒什麼誠心的歉意道,「上回你被綁架咱們也沒能提供幫助,今天正好一起幫你查了。去換衣服吧, 外面冷, 記得多穿幾件。」
說完和衛騁交換了個眼神,扭頭向呂少輝囑咐事項去了。
徐思為還有話想說,一看對方這不予解釋的態度,少爺脾氣也被逼得發作了,急吼吼要起身, 肩膀被一隻手壓住。
「小叔叔,」他一回頭,眉宇間的戾氣頓時消散, 也想起來要尊重長輩的領導了, 妥首帖耳道, 「我不是要怪謝隊,我只是……我只是嚇到了,一時口無遮攔, 對不起。」
他踉踉蹌蹌往洗手間去, 照了鏡子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血污, 顫抖著鞠了一捧冷水澆到臉上。水花從衣襟滾落,帶下一串粉色的水珠,被雪白的水池壁襯得更加刺眼。徐思為搭在一旁的手指抖了抖,用力將這些污漬抹掉。
衛騁看完他這一串動作,波瀾不驚地問了句:「思為,安琪知道綁架案是你自己策劃的嗎?」
徐思為猛地抬頭,在鏡子裡看向身後的人。
衛騁對他笑了笑,像是渾然不在意這事一般:「有什麼好驚訝的,我比你多活這麼些年,這種事情見識得還少嗎?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就不必打啞謎了。」
徐思為沒有回答,因為對方此時不止是一個圈層的「同道中人」,還在警方那邊說得上話,自己的一言一行保不齊下一秒就成了呈堂證供。
衛騁並不把他的戒備放在心上,姿態很慵懶地靠在門邊,借著鏡面的投射捋了捋鬢角的一撮碎發,看也沒看他。
「你爸自己出事也就算了,反正他這輩子享受的夠多了,少活幾年不虧。但現在倒好,他兩眼一閉不問世事,卻要你們這兩個當兒子的承擔他撂下的醜聞,實在太不是個東西。」他把自己拾掇完了,同情地和鏡子裡的人相視道,「你和斯若都無辜,是不是私生子畢竟不是你們能決定的,誰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
一粒水珠墜在徐思為眉骨上,又被他屈指揩去。
「你也覺得私生子的身份見不得人,是嗎?」
衛騁不置可否。
徐思為冷笑道:「不止你這麼想,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小叔叔,那些外人不知道,警察也不了解,都覺得是有人在我爸生病的節骨眼上故意造謠,為的就是讓我們兄弟反目,好趁機瓜分我們家的錢。但其實這些流言我從小就聽習慣了,只是第一次被拿到明面上來講,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罷了。斯若是我媽一個人在國外生下的,她照顧他,撫養他,去世之後又把自己擁有的東西都給了他,可我呢?我也是她的兒子,卻連她的面都沒見過幾次,爹不疼娘不愛的,混到現在一事無成,我知道你們都把我當笑話。」
「我媽為什麼不愛我?我比斯若差在哪?這件事情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但我現在懂了。」徐斯若擰了一條毛巾,水龍頭開關被他調整到正中央的位置,「我是我爸的兒子,是那個我媽一心想要逃離的男人的種。斯若呢?我媽一定很愛他爸,才那麼義無反顧地為了他丟下我。」
衛騁意外地揚起眉:「這都誰告訴你的?」
「我親口聽我爸說的。」徐思為第七次用毛巾抹過洗手台,回憶著說道,「有一年我媽的忌日,大概是我七八歲的時候吧,我偷聽到我爸在書房對著她的照片說話,他說這麼多年過去,自己已經原諒她心裡有別人了,過往種種他都不再計較,會好好撫養兒子長大,所以我爸在物質上從沒虧待過我。」
「至於斯若……斯若和我兄弟一場,儘管二十年來感情不算深,但我真的把他當親弟弟看,以後也不會變,就當是我報了我媽的生育之恩,但不該他拿的東西我也不會給。」
「私生子再見不得人那也是我們的家事,可如果這人是個連徐家血脈都沒有的野種,豈不是更可笑了?如果放任這個流言傳下去,被有心人查到真相,對誰都沒好處。遺產、股份,拿多拿少我根本就不在乎,但我是徐家的長子,必要的時候維護家族的名譽最重要。」徐思為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像是徹底沒了力氣,轉過身來與衛騁面對面,「至於你問的安琪對於這件事知道多少,我只能說,雖然我平時願意縱著她慣著她,但她畢竟是個外人。她要做的就只有在媒體問及時說該說的話,再多心疼心疼我,這就夠了。」
衛騁目光複雜地看著他:「所以你早就決定要犧牲徐斯若。」
徐思為嗤笑一聲:「紅顏知己風流韻事什麼的在圈裡不稀奇,比起讓別人笑話我爸當了二十年綠頭王八,不如委屈委屈斯若,坐實他是我爸私生子的謠言。等我爸走了,我和他還是親兄弟。」
他把衣袖拉高,雙臂往前一伸,一下子變回那副可憐兮兮的慫樣:「喏,他一根汗毛都沒少,鬧這麼一齣戲,最後傷的還是我啊。」
衛騁靜靜看了眼他的手臂,確實如謝輕非說的那樣,左右各七道方向一致的鞭痕。衛騁幫他把袖子拉下,慢條斯理地扣緊了他領口大敞的睡衣,語氣很淡道:「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徐思為臉上的笑意漸漸散了,他仰頭看著衛騁,很平靜道:「小叔叔,自從我被綁架,身邊的人都在問我是不是和爭奪遺產的事情有關,懷疑我的懷疑斯若的,什麼人都來打聽。你是第一個過問我傷勢,讓我好好保護自己的人,我以為你能理解我的。」
衛騁在他被自己理過的衣領處輕輕拍了拍,道:「思為,如果你真的做錯了事情,我恐怕給不了你想要的那份理解。」
徐思為眼尾幅度很輕地抖了抖,似乎想做出個失望的表情,但細緻的神態在他的臉上無法很好的展現,他大概也想到了這點,抿緊唇發出「啵」的一聲,扭頭進了一旁的衣帽間。
衛騁招來兩名警務人員守著,自己面無表情地走出去。
在客廳沙發的對面有個開放式廚房,水台附近嵌著個七層的酒櫃。衛騁路過又折回來,看到羅列整齊的酒櫃本該每層正好放七瓶酒的定製酒架上缺了一瓶。
「房子裡找了,沒找著。」謝輕非在他身後道,「他都跟你說什麼了?」
衛騁目光從酒柜上收回,道:「說確實有個私生子,但不是徐茂坤的,而是原先那位徐夫人的。」
這倒是先前沒考慮過的情況。謝輕非問道:「不會又是徐斯若吧?」
衛騁點點頭。
「徐斯若是會爭奪遺產的私生子,徐斯若是昨晚在這棟房子裡的第三個人,徐斯若會拉大提琴,知道怎麼用正確的方式將琴弦取下來殺人。」謝輕非細數幾條由徐思為交代的線索,嫌棄道,「太拙劣了,想給警方甩個證明題?就這腦筋真去爭家產他爭得過誰。」
衛騁朝她歪過頭:「你真的很不喜歡思為。」
「你不是照樣很偏袒他?」謝輕非奇怪道,「你到底為什麼對他這麼心軟,還是說你家也在打徐家的主意,你良心上過意不去,想用溫情來補償他?」
「我的良心可不是這仨瓜倆棗能收買的。」衛騁露出個資本家氣味濃郁的微笑,「我只是單純覺得他可憐。」
「腐敗。」謝輕非轉身,「走了。」
徐思為被帶上了警車。
走到門口時呂少輝絆了一下,低頭看到地毯掀起個角:「什麼破玩意兒,一點也不防滑。」
說著就要把地毯踹回去。
「等等。」
謝輕非忽然叫住他,蹲下從鞋櫃邊緣和地毯相接的地方撿起一片手指大小的紅色紙片。
呂少輝:「這是什麼?」
「晶晶紙。」衛騁在一旁說道。見他倆都向他看過來,又補充說明了一句,「就是娛樂場所會撒來烘托氣氛的東西,可以理解成情緒到了扔鈔票,扔不起鈔票的就用晶晶紙代替。」
呂少輝摸摸下巴:「徐思為說他昨天從醫院回來沒去過別的地方,難道是以前留下的?」
「他家裡的保姆每天打掃,對於一個強迫症患者,這些細節方面的衛生尤為重要,不可能有疏漏。」謝輕非將紙片舉過頭頂,對著日頭照了照,發現能勉強看到壓出的鞋印,問道,「徐思為穿多大碼的鞋?」
呂少輝立馬拉開鞋櫃看了眼,道:「41的。」
謝輕非:「徐斯若也差不多44的樣子,徐思為說家裡除了安琪和他們兄弟倆就沒人來過,那這個穿42碼皮鞋的人是誰?」
呂少輝眉間一凜,忙拿來物證袋。
「等一會兒。」
謝輕非把紙片放在鼻尖嗅了嗅,又覺得這麼聞聞不明白,用指尖蹭了點上面的黑色污漬。
在她快把手伸嘴裡的時候,手腕被衛騁一把捏住。
他眉頭皺得快打結:「你幹什麼?」
「應該是樟樹果子。」幸而結論已經得到,謝輕非被他打斷後就放棄了繼續「品嘗」的打算,道,「現在正好是樟樹結果的季節,這種果子會掉得滿地都是,一踩一個爆漿。所以那個人是先踩到的紙片,紙片粘在鞋底跟隨他一路,當他路過有樟樹的地方又踩到了果實,留下了這樣的印跡。」
呂少輝快速道:「所以就能根據這點大概判斷他是從哪條路過來的,再從周邊監控找人?」
「嗯,我知道附近哪裡大面積種植樟樹。」謝輕非看了眼時間,道,「你先回去吧,我下午還有課,待會兒確定完位置再告訴你。」
「哎呦,忙啊,忙點好。」呂少輝打趣道,「謝老師辛苦了!」
「我送你吧。」衛騁道。
謝輕非偏頭看他。
「這附近不好打車,我的車就在門口,先和你一起去確定地點,再送你回學校。」
他在心裡補充道:中間還可以一起吃個飯。
謝輕非跟警車來,確實需要個交通工具,糾結幾秒後大大方方點頭:「好,走吧。」
衛騁把他的車從院子倒出來,謝輕非在心裡想了幾個地點,俯身過去直接在導航里輸入。
衛騁望著她的頭頂,鬼使神差地問道:「你不擔心徐斯若嗎?」
「嗯?」謝輕非抬起頭,「擔心他什麼?」
「擔心他可能是殺害安琪的兇手。」
「不是最好,是的話就接受法律的制裁唄,我為什麼要擔心?」謝輕非覺得他問的問題很奇怪,「而且這案子也沒給我很難破的感覺,你這顧慮太多餘了。」
衛騁默了默。
他當然不是擔心這個。
只是想到那天謝輕非和徐斯若說話的樣子,不好估算他們彼此間交情到底多深,而身邊人犯了事兒,她肯定要不好受。
而且徐斯若這人……衛騁有些嫉妒地想,這小子居然這麼有福,還見過21歲的謝輕非,也算他有眼光,念念不忘她到今天。
可自己只能在腦海里想像她曾經的模樣。
衛騁指尖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打著,望著道路兩邊向後移動的樹木,問道:「謝輕非,你現在還會爬樹嗎?」
謝輕非莫名道:「幹什麼,你想學?」
衛騁:「我想看你爬樹。」
謝輕非居然能懂他是在說自己和徐斯若相識那天發生的事,頓時有點無語:「那我還會罵人呢,你也想聽?」
衛騁:「來兩句。」
「……」她把臉扭到一邊,小聲道,「有病。」
衛騁居然笑了:「看來也沒多會。」
「你這人是不是……」謝輕非剛要說什麼,看到窗外景象,及時道,「停停停,就是這兒。」
衛騁應聲找了個位置停車,兩個人從車上下來,望著道路一旁整齊栽種的高大樟樹。
謝輕非踢了一腳腳邊的黑色樟樹果子,前後觀察了一下,道:「不管那個人是坐什麼交通工具去徐思為家的,都要路過這片區域。正好附近有個地鐵站,他從酒吧還是什麼娛樂場所出來以後乘地鐵不需要走太多路,而下了地鐵從這裡經過的話,因為果子上的汁水粘住鞋底順便把紙片粘得更牢了,根據紙片的磨損程度來看,路程也差不多是他走到徐思為家這麼遠。」
這裡是個街邊公園,樹木對面就是廣場。因為是工作日,除了一些帶孩子的家長,就只有一群搞直播的年輕人拉著音箱在唱歌,話筒里時不時傳來一聲:「謝謝家人們來直播間聽我唱歌,喜歡的話點個小心心。」
衛騁插著兜:「不知道這群人直播到幾點,是不是每天都來。」
「嗯,如果他們昨晚正好也在,說不定會拍到我們要找的人。」謝輕非說完正打算過去問,反應過來身邊還有一「壯丁」,於是又收回步子,很有領導氣派的支使道,「給你一個和群眾交流的機會,但不能說我們是警察辦案。」
衛騁很樂於聽領導差遣,點頭說沒問題。
謝輕非往樹蔭下站站,看見他沒打擾正在唱歌的幾個年輕男孩,而是徑直走向旁邊台階上坐著的女生。
她才發現衛騁今天穿得很休閒,牛仔褲運動鞋,淺藍襯衫的扣子規規矩矩扣到最上,外面套了件連帽衛衣,寬肩窄腰大長腿,混在一堆小年輕里毫不違和。
他彎腰詢問了女生幾句,徵得同意後在對方驚艷又羞澀的目光下含笑坐在了旁邊的台階上。
謝輕非左右看看,還是走回大G邊上靠著,饒有興趣地看著兩人交談的樣子。衛騁其實不會主動搭訕別人,但他很習慣被人搭訕,經驗多了也學到點門道,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優勢。都不需要多說什麼,已經到了拿出手機掃一掃的環節。
不一會兒他起身和女生道別,不知道又說了什麼惹得對方捂住了臉。
謝輕非坐上車,衛騁也拉開了駕駛座車門進來,把手機往她懷裡一扔:「他們昨天傍晚來過,一直到八點才回去,這裡是這幾天所有直播的網盤記錄。」
謝輕非轉發給了呂少輝,退出才發現他壓根兒沒加別人的聯繫方式,而是拍下了網盤連結和密碼。
她清了清嗓子,語氣隨意地問道:「你是怎麼跟人家說的?沒透露什麼不該透露的吧?」
「當然沒有。」衛騁神色略顯不自然,但仍然用很正經的語氣道,「和陌生人溝通時給予對方肯定和讚美,往往能夠很輕易消除彼此間的隔閡,更容易獲取對方的信任。這時候只要做到絕對坦誠,提出的請求一般不會被拒絕。」
謝輕非聽他很有道理的這一番分析,「哦」了一聲:「美男計。」
「……」衛騁強撐面子,「呵呵,吃醋了。」
謝輕非:「呵呵,說中了。」
「呵呵,那又怎麼樣,」他也不要臉了,「也輪不到你再覬覦我的美色。」
謝輕非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哼聲道:「本來就跟我沒關係,去學校。」
美男司機於是乖乖啟動車子。
昇州警察學院位置不算偏,二十分鐘也就到了。
謝輕非要靠邊下車時,衛騁也解了自己的安全帶:「我能進去看看嗎?」
謝輕非有點不太想搭理他:「有什麼好看的,你沒上過大學嗎?」
「來都來了,想看看。」衛騁說出一個全中國人都無法拒絕的理由。
「行,那你填表去吧。」謝輕非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答應了,走在前頭,「反正也沒什麼好看的,你轉悠完就待在辦公室等我,然後我們一起回局裡。」
其他同事都不在,謝輕非指了指自己的桌子,轉身進了隔壁間。
衛騁坐在她位置上四處打量一番,想著原來這些時日她都在這裡。確實要比在警局的時候輕鬆,也不知道她這性子是怎麼待得住的。她桌子上文件放得很不規整,電腦旁還有個穿警服的小熊擺件。衛騁把溢出桌面的那堆東西往裡推了推,確保不會因為有人經過時衣角的掃動而被碰翻在地,別的就任它亂著。
然後又百無聊賴地,靠在椅背上原地轉圈圈。
幾分鐘後謝輕非推門出來,站在窗口盤頭髮。衛騁忙用腳尖抵住椅子,抬頭看向她。正午的日頭正好從外斜探進來,金燦燦的一束,自她走過來時溫暖的流光瞬間從她面龐蔓延到了每根頭髮絲。
衛騁的呼吸微微一滯。
他怎麼忘了,警校的老師和其他學校都不一樣。
他們上課,得穿制服。
(本章完)
作者說:衛騁:美人計,沖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