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一個萬事都對弟弟有求必應的姐姐,會出於什麼原因對對方說出讓他自生自滅的話?」
回到辦公室,謝輕非對著白板凝注片刻,執筆在張燕名字旁邊打了個問號。
「我要有這種弟弟,不抽他幾個嘴巴都算我講文明了,還能忍他作妖到現在?」席鳴撇撇嘴,道,「父母偏心小兒子,這當弟弟的又只把她當取款機,本來孕婦情緒就不穩定,他還張口就是20萬,張燕肯定是忍無可忍,把這麼多年的不滿一口氣發作了。」
謝輕非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張玉衡不是第一次向張燕要錢了,顯然從沒被拒絕過,為什麼這次就特別?」
「我說不定能給點線索。」
一道女聲從門外傳來,謝輕非回頭,欣喜道:「戴琳!」
「謝隊。」戴琳露出一慣的赧然的笑意,推了推眼鏡,將手頭抱的筆記本電腦轉向眾人,「你們調查的這樁案子裡的死者張燕是一名up主,網名『想自由的燕子』,常愛發布一些日常vlog。因為她認證帳號時用的是她丈夫王爽的身份信息,所以最開始沒能查出來。」
席鳴瞅了一眼:「嚯,粉絲還挺多。」
戴琳道:「她視頻質量挺高的,雖然沒有團隊,但是拍攝和剪輯都不錯,內容又很甜,所以很吸粉。」
謝輕非粗略看了幾個視頻標題,發現確實如戴琳所說,內容都是愛情相關。年份再早些的更偏生活化,包括「關於我和W先生相戀的過程」「一房兩人三餐四季」「當我把驗孕棒作為禮物送給W先生時他的反應」等等夫妻日常。
「所以,這個帳號建立初期其實是個戀愛記錄博,張燕是搞自媒體的?難怪需要用到相機這種專業設備。」
戴琳道:「她那個相識經歷的視頻我以前還刷到過,說是自己在某次志願活動上認識了W先生,兩個人對彼此第一印象都很好,慢慢就戀愛了,一直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W先生是福利院長大的,當時在機構做兼職,經濟條件很一般,咱們昇州彩禮6萬8萬的都有,但張燕還有弟弟,她父母開口要的就更多,W連個零頭都出不起,結婚的事自然沒成。好在W先生有出息,白手起家也有了成就,小兩口生活條件變好了,反而兩年前張父的生意出了問題,親戚朋友唯恐避之不及的時候是W先生出手相助挽回了損失。張家人一看這准女婿不僅事業有成,難得還不計前嫌願意幫著收拾爛攤子,總算交出張燕的戶口本,同意了兩個人的婚事。也就是說這他們相戀六七年,張燕35歲的時候兩人才結成法定夫妻。」
趙重雲道:「W先生就是張燕的丈夫王爽,其他信息也都對得上。」
席鳴道:「這麼看來王爽有很大的殺人動機啊,他才是拔掉內存卡那個人?首先他個人沒有家庭可依靠,妻子的父母兄弟就是他的父母兄弟,然而這一家顯然不是愛護女兒的正常人,妻子從前在家中受到的剝削現在也同等發生在了他的身上。孝順岳父岳母這也就算了,偏偏小舅子也張口閉口就是要錢,要的還不是小錢。這種婚姻生活不是他想要的,而造成這一切的起源就是因為娶了這個妻子,他的不滿也就轉嫁到了妻子身上,唯有張燕死了,他才能脫離這個家庭。」
趙重雲奇怪道:「王爽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張燕,他們以前在一起那麼多年,自己家的情況張燕難道一點都沒對王爽透露嗎?」
戴琳道:「王爽肯定知道。『想自由的燕子』在視頻中說過自己的父母偏愛弟弟,所以從弟弟出生以後她就再也沒得到過家人的關心,心情一度很壓抑。而W先生的出現讓她重新感受到了被愛,她形容他是自己生命里的一束光。人只會對絕對信賴的對象展現內里,張燕對王爽傾訴了自己幾十年的痛苦,是王爽陪伴她安慰她,帶她走出來的。求婚的時候她還問過對方是否介意自己的家庭情況,王爽親口說的不在乎。」
「搞了半天……還真是真愛?」
席鳴隨手點開其中一個標題叫作《偷偷給W先生準備生日驚喜》的視頻,發布時間在兩人新婚後不久。看著視頻中的互動,身為觀眾完全是能感受到其間的愛和默契的。人會在鏡頭前刻意注意自己的舉止與神情,儘可能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真實狀態普遍表現在平常獨處時。既然這個視頻是想要拍攝王爽收到生日驚喜的第一反應,那機位絕對是設在暗處,拍攝也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所以他的一系列反應最能還原他的真實情感——
他的目光總是追隨著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他看她的眼神里涌動的全是欣賞和愛慕。
謝輕非翻看著張燕的帳號主頁,道:「人的感情是複雜多變的,愛和恨甚至能同時存在,又怎麼能保證王爽始終對張燕一往情深呢。旁觀者和傾聽者固然能在對話當時了解對方的經歷,產生點不值錢的同情,但他畢竟沒有體驗過對方的生活,感同身受才是相互理解的最重要前提。所以就像席鳴說的那樣,當王爽真正體會到了張燕經歷的一切後,發現自己完全不能接受,於是不滿、抱怨,他理想伴侶的形象也跟隨現實一併坍塌了,這時候他會怎麼想?他不會覺得選擇是他親自做的就認下這個責任,而是反過來怪罪妻子當初沒有實話實說,沒有再好好勸他幾句,任由他被愛情蒙蔽雙眼,也墜入這個深淵。」
席鳴感傷道:「如果連他也變了心,甚至還因此殺害了自己的妻子,那張燕未免也太慘了……」
趙重雲問道:「謝隊,接下來是不是要叫王爽來局裡?」
謝輕非合上電腦:「不,我們去一趟他家。」
「我們」一詞讓趙重雲臉上瞬間有了光彩:「我也能去嗎?」
「能。」謝輕非站起身,難得還衝他微微一笑,「多聽,少言。」
時是上午九點。
謝輕非沿著路邊降下車速,停在一旁還沒收攤的早點鋪旁,扭頭道:「你倆想吃什麼?我下去買。」
席鳴自然是毫不客氣的,當即道:「我要一個麻團兩根油條配豆漿再加一碗豆腐腦。」
謝輕非點頭,看向趙重云:「你呢?」
趙重雲臉色發苦,最終搖了搖頭:「我不餓。」
「不餓也得吃,萬一待會兒在人家裡頭累暈了多丟人?」謝輕非不容他拒絕,「既然你不說,那我買什麼你吃什麼。」
趙重云:「真的不……」
回應他的是「砰」的關門聲。
席鳴趴在窗口,不忘叮囑:「豆腐腦要鹹的,加勺辣椒,豆漿我要甜的,謝謝師尊!」
又是豆腐腦又是豆漿,趙重雲稍微一想像就吃不消了,捂著嘴巴默默撇開了頭。
「幹嗎不吃,這家早點做得可好吃了。」席鳴對他的反應表示不理解。
趙重雲只好道:「我吃不慣路邊攤。」
「怎麼跟我哥一樣嬌氣。」席鳴吐槽了句,「有人請客,要飯還嫌餿啊。」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趙重雲連忙解釋,又有點難為情,「我就是、就是經過昨天,沒食慾了。」
席鳴頓時恍然大悟:「早知道昨天不帶你去了。」
不多時謝輕非提著東西回來,一身寒氣地坐回車裡,副駕駛的席鳴忙去幫忙接。
「餓死了餓死了,我說小趙,你真不吃?」
趙重雲聞著香氣,說不餓是假的,但偏偏心理上又過不去。那是豆漿嗎?是腦漿吧,白乎乎一團,還怪黏稠……
謝輕非透過後視鏡看了他一眼,揚手拋了個東西過去。趙重雲伸手一接,發現是倆巧克力派。
謝輕非道:「所有人都是這麼過來的,覺得難受很正常,你別看席鳴現在吃什麼都香,其實他第一次去現場的時候也被熏得不成樣子。你本來就不是警校出身,沒做噩夢都算心理強大了。」
趙重雲小聲道:「做了。」
謝輕非:「……」
席鳴在一旁哧溜喝著豆腐腦,口齒含混道:「做噩夢也正常,但我告訴你,你只要想著自己一定會幫死者討個公道,不讓她就這麼不明不白死去,那點難受就不算什麼了。屍體再可怕能比活人可怕?」
謝輕非一樂:「呦,現在思想覺悟很高啊。。」
席鳴嘿嘿笑道:「都是師尊平時薰陶得好。」
趙重雲撕開巧克力派的包裝袋,盡力不再去回憶昨日案發現場的那一幕,轉而想起對張玉衡的幾場審訊,越想越生氣,牙癢得緊,把巧克力派當張玉衡狠狠一頓啃,味道居然還不錯。
餓過了的勁頭又重新上來了,兩個派吃完他還意猶未盡,但也不好意思再開口。誰知謝輕非像早料到了似的,遞來兩根油條:「喏,趁熱。」
趙重雲抿了抿唇,道:「謝謝。」
他慢吞吞咽著,透過後視鏡偷看謝輕非,問道:「謝隊,你一晚上沒休息,會不會很累?」
謝輕非眼底確實有些紅血絲,但精神頭一點沒受熬夜影響,她是習慣了忙碌,閒下來反而渾身不自在那類人,一碰到案子就格外亢奮。況且案發後24小時內的搜查取證最為關鍵,時間拖得越久,線索就會失去得越多,這顯然不是眾警務人員想看見的。
聽他一提,謝輕非第一反應是想起來自己沒關心身邊的人,也從鏡子裡看了他一眼,道:「你昨晚就在警局睡的,是不是沒休息好?要不待會兒先送你回家,我和席……」
「不用。」趙重雲冷酷地拒絕,別開腦袋不再讓她窺見自己的表情,悶悶道,「我一點也不覺得累。」
聽著像在鬧脾氣,謝輕非有點不解。
「怎麼沒人關心我?」席鳴叼著根油條,邊看手機邊不滿地為自己博取關注。
謝輕非道:「你是?」
他立馬做出一副很受傷的表情,伸手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就低頭繼續打字了。
片刻忽地一揚眉,「大嘴哥說找著菸頭了。」
謝輕非側頭:「怎麼樣?」
「是在一樓西門口的垃圾桶里發現的,已經送去檢驗了,預計4個小時左右出結果。不過找到時包裹菸頭的衛生紙上並沒有血跡,就是張沒被使用的紙,可能擦拭血跡的紙巾被另外處理掉了——為什麼呢?我猜是兩樣東西分屬不同的DNA,血跡主人不是菸頭主人,張玉衡都承認菸頭是他丟的了,那血跡只能是王爽留下的了。」席鳴流利地說完自己的判斷,低頭看了眼信息,又道,「技術的同事在空調外機支架上也有了新的發現,四方管靠牆體那一面上有明顯的指甲划過的痕跡,看著像是個字。」
趙重雲立刻湊到前排來:「是死者死前留下的消息嗎?」
席鳴把圖片放大,三人一齊細看了看,趙重雲皺起眉:「是個……『玉』?」
謝輕非:「也可能是個『王』啊。」
猜想逐步被驗證,謝輕非道:「之所以將張玉衡視為第一嫌疑人,是因為他是最後一個出入死者病房的,且時間上與死者墜樓時刻吻合。但假如死者被推出窗口和墜落兩件事不在同時發生呢?她身體被投出窗外的時候因為求生欲而抓住了支架,只依靠手臂力量懸掛在了半空,兇手以為她掉下去了,草草清理現場後離開,而死者正是這時留下了指明兇手身份的線索。緊接著張玉衡來了,恰巧在他進門時,死者力竭鬆手,最終墜亡。」
席鳴道:「而在張玉衡之前見過死者的人就是……」
三人異口同聲:「王爽。」
「難怪中間有兩分鐘的時間差,原來是因為死者沒有立刻掉下樓。」
趙重雲又不解道:「她就沒趁機呼救?」
席鳴登時翻了個白眼:「大哥,殺人犯就擱窗子口站著,你說她要喊救命是會真的被救上來還是被補一腳?張燕又不是傻子,與其無謂地叫兩句,不如趁著還有口氣給警方留點線索。」
「被信任的人下了毒手,再多感情也變成了恨,這種情況下還期待對方良心發現那真是沒救了。」謝輕非道,「況且被捆著雙手吊起來放古代都能算得上酷刑,張燕還得在帶著個大肚子的情況下純憑自己手臂的力量抓著欄杆,如果不是強烈的意志力支撐,讓她非要留下點線索好為自己報仇,這幾乎不可能完成。」
稍微一代入她當時的心情,只覺得無比絕望。
席鳴憤然道:「我們現在就過去,看看這個王八蛋到底是人是鬼!」
謝輕非見他明明黑眼圈都垮到臉蛋還一副打了雞血的樣子,出言緩和下氛圍:「這麼亢奮啊。昨晚你也沒怎麼休息,是想趕緊破完案子回去陪女朋友過周末?」
一說這個,席鳴嘴角一撇,幽怨道:「師尊,你真是一點也不關心我,我已經分手好久了。別說今天是星期六,就是情人節也和我沒關係了。」
謝輕非意外道:「為什麼分手?」
「她說我太幼稚,和我在一起看不到未來。」席鳴蔫蔫道,「我哪兒幼稚了?」
說罷還不服地轉頭問趙重云:「你說,我幼稚嗎?」
趙重雲正偷偷打呵欠,聞言忙止住了困頓,道:「其實還好。」
「你別說了,多餘問你。」席鳴道,「不過我今天確實要早點回家,我哥病了。」
謝輕非頓了頓:「他怎麼了?」
席鳴道:「跟小趙一樣看見吃的就噁心想吐,食慾差還頭暈,好沒道理啊。」
謝輕非想起昨晚的狀況,問道:「難道是腸胃炎?」
「我問了,他說不是,可能是什麼認生,什麼伴隨征的,聽不懂,以前也沒覺得他社恐啊。」席鳴道,「哎反正他自己就是醫生,心裡肯定有數,我想著等我下班回家路上買點他喜歡吃的東西帶回去,看看能不能好點。」
謝輕非大腦空白了一秒,驟然發現提起衛騁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她完全不知道。
「師尊你也別擔心,沒準兒他就是上班上吐了,年輕人嘛,有幾個上班不發瘋的?這很正常。」席鳴瞄了謝輕非一眼道。
「我沒有擔心。」謝輕非把垃圾通通塞進袋子裡,接著啟動車輛,「他那麼大一個人能出什麼事。」
「我來開我來開,」席鳴主動道,「哪有師父開車,當徒弟的偷清閒的道理,你說對吧小趙?」
趙重云:「……」
這是什麼幼稚的打擊報復,難怪被人姑娘甩了。
謝輕非也沒堅持,和席鳴換了座。
因為他們都和衛騁關係親近,自然不會相信張玉衡那一套對方是嫉妒他過得好所以要謀殺嫁禍毀他名聲的說辭。可拋開私人關係,張玉衡的話也是他們必須追查的線索之一。衛騁即便有不在場證明,可他和張玉衡都承認是他單方面爽約,取消了兩人原定的午飯行程,是什麼讓他突然改了主意他也沒交代清楚。
難不成真是突然對分娩體驗產生了好奇,連飯都不吃也要立馬去試試?他家誰懷孕了能讓他這麼擔心?
謝輕非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滿腦子是衛騁昨夜蒼白的臉和面對她時欲言又止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她微微往窗邊側了點身子,悄悄打開搜尋引擎輸入:【噁心想吐是什麼原因?】
跳出來第一條顯示:【懷孕初期出現這些症狀不要慌,孕婦首先要注意……】
謝輕非嚇了一跳,手機「咚」的砸到座椅上。
席鳴問道:「怎麼了?」
「沒事。」她把手機撿起來,關掉了搜索窗口,驚魂未定地坐好。
還是腸胃炎更科學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