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 在王宣的震怒之下,雲川王氏被查了個底朝天。
消息傳到阿姀手上時,連王晚這個司馬, 都官降兩級,閉門思過了。
戲院的二樓看台上,一張信箋,遮住了女子半張姝顏。
「我更關心芳蓮的案子最後怎麼樣了。」阿姀將信遞給衡沚看,「她看好了一處地方, 已經開始著手辦書院了。雖則規模肯定不如一般書院,不過能招到的女學生也很有限。」
想要扭轉大部分百姓的觀念,讓他們花錢送家裡的女兒去讀書, 簡直是天方夜譚的事。
門口張貼的招攬告示, 已經招來了幾位有學識的世家女子,做先生的人選是夠了,招學生嘛,也慢慢會有的。
衡沚只看了前面幾行,有關王氏的情形, 便折好放進了匣中。
「莫家兩人皆下了死牢,秋後問斬,芳蓮的仇, 很痛快地報了。」
阿姀散漫地靠在椅子上, 聽著底下濃妝淡抹的唱腔, 心境開闊,不由笑著,「是啊, 好像所有的心愿, 都了結得差不多了。」
蜀中確實是個好地方。
衡沚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扇子來, 坐在她身側,刻意裝著風流。
扇頭支在桌上,手握著扇柄上端,人伸手搭在她椅背上。
隨著抬起的視線是上揚的,不是在看戲,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從阿姀的角度看過去,都化成水一般平柔。
片刻之後,他開了口,「所有的心愿,都了結了嗎?」
隨之將頭轉過來,有點不太甘心。
重音落在「所有」上,顯然是醋意正濃。
阿姀彎了彎嘴角,往他身邊湊近,「不對不對,這話說得太早了,還有個最重要的心愿沒了呢!」
底下正好謝了幕,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正著婚服,向看官們行謝禮。
「說不管用,等實現了,才能告訴你。」她眼中空無一切,獨獨映著他的眉眼,景明春和,卻又盡在其中。
這個心愿,可不是短短一句話,就能說盡的。非要躬親行動,直至皓首,歷經過平生一切,才算功德圓滿。
人若有所求,才會相信有一日,會得圓滿。
「玉器行的掌柜昨日送信,要我明日去驗收了。」阿姀揚起一個得意的笑臉,「你明天穿漂亮點,要配得上這套玉器啊。」
這話聽著,怎麼如此熟悉呢。
衡沚見她臉頰圓潤,忍不住用手捏了一把,「那就請娘子,再為我置辦一身好衣裳了。」
——
五月初,沈鈺仍抱著小皇子沈冀,在崇文塔前舉行了登基大典。
而後拜謁武安帝景陵,宗廟祭祀,一路風調雨順。儀式之後,也昭示著前朝亂政正式結束,改元泰和。朝中上下,一派簇新之態。
沈鈺仍封了幾個重臣定朝之後,便交還了攝政王的位置,退而封定王,閒居都城。
所以沈鈺仍的封王規格,自然也就低了一等,省了好大一筆錢。
金妞妞懷抱著冀兒直樂,這些日子前後打點,不光是國庫,連她的私庫都貼了不少錢。
本來新朝剛立,加上廢帝一直大興土木,煉丹建觀,日子只能節省著過。加上新帝登基,太后、攝政王冊封,還有長公主冊封,都是大筆開支。新帝登基和長公主冊封,又是絕不能節儉的事,金妞妞都本想委屈自己,不行冊封禮了。
適逢沈鈺仍這麼一開口,確實解了她不少麻煩。
阿姀自蜀中萬事畢結之後,便徑直與召侯同歸了恪州。既沒想著回都城,也沒來信提及,是想省了這樁麻煩。
加之趕回去就是為了如醉與鄭大兩個人的婚事,熱熱鬧鬧地慶賀了幾日,又重新將燒得一片的水長東開了張。
太后早早便料到有這一日,專程派人載了數車冊封禮,與內府特地製作的吉服珠寶,和一方朱印,浩浩蕩蕩地送到了恪州。
鄭大婚事之後沒幾日,正如衡沚所料那樣,阿姀連軸不斷地收了許多拜帖,赴了數家的宴飲,如今看到禮官上門來就頭痛不已。
恪州剛入了夏,日頭高高掛著,晃人眼睛。
阿姀立在家門口,聽著禮官高唱禮單,倦怠地搖著扇子。
前幾日,樓關守軍與游北幾戶共同遊獵的團伙起了摩擦,傷亡雖不算多,軍中卻異議不少。奏報到了恪州,免不了衡沚出面,明面上是商討,實則就是一上午的唇槍舌劍,好不無趣。
「怎麼還未唱完啊……咱們預定了昌慶樓的酥山,去晚了可吃不著了。」雲鯉聽著底下沒完沒了的,心裡有些著急。
迎恩在一旁拽了拽她的衣袖,小聲道,「不可無禮,再等會兒吧。」
於是等到衡沚提了速,策馬從城外營中回來,那冊封的辭藻對仗工整,還在抑揚頓挫地念。
四周被來看熱鬧的人們團團圍住,阿姀聽得累了,叫人搬了把椅子,坐在日頭地下,額上瑩瑩發亮,兩頰熱得透紅。
他翻身下馬,撥開人群進去時,正巧禮官念了最後一句「以冊嘉禮」。
按照朝制來行冊封之禮,就實在麻煩很多,除非是禮單與旨意念得人盡皆知,東西不可率先搬進家門。
捲起的錦書遞進阿姀手中,禮官一片白花花的鬚髮,笑得很是慈祥,「恭賀殿下,殊榮加身,此後再與從前不同啦。」
阿姀揚了揚眉,是沒想到,有這樣一番話給她。
於是也懂了金妞妞所做的意圖,今日之後,就不會再有人說起從前不受待見卻又要委身和親的宣城,而是廢黜昏君,匡扶幼弟的平川陳長公主。
再繁複的封號,再冗長的賀辭,都是為她造勢,替她撐腰的。且這禮官年紀已長,從前陳昭瑛冊封太子妃,便是他宣的旨。
阿姀盯著那在日頭下燦爛的錦帛,心裡也暖融融一片。
衡沚從背後攬著她的肩膀,替她周全未盡之誼,「多謝陛下太后美意,禮官一路辛勞,且在府上小住幾日,以全殿下與我的謝意。」
禮官垂身行禮,「小侯爺客氣了。哦,如今卻該稱駙馬了,殿下與駙馬情誼深厚,珠聯璧合,也是一段佳話啊。」
四下慶賀之聲,隨之高漲起來。
就如大婚那日,雪光映天,也是這樣。
「恭賀殿下千歲,殿下駙馬白首偕老!」
有恪州的臣子、家眷,還有商賈百姓,來賀新喜。
「下官還有一句話,替太后娘娘帶到。」禮官看向素服亦十分綽約的長公主,「娘娘說,只當聽鳳台是娘家,若駙馬待殿下不好,隨時回宮去,陛下也十分想念姊姊。」
阿姀瞄了衡沚一眼,不由失笑,「我知曉了,你替我謝她。」
兜兜轉轉,在衡沚之外,無論為了什麼,也終是有人這樣愛重與她了。
人嘛,活的不就是這些七情六慾。
饒是道觀佛寺,再清修無欲,也會常備香火,應人所願。
阿姀心中盛得滿滿當當,再不覺自己是存了半罈子的水,已然安穩了。
又一月,盛夏時分,榴花似火,芭蕉濃綠。
後宅主室,門窗大開,輕紗飄搖。
公羊梁再三嚴禁阿姀吃冰用冰,雨後悶熱的夜晚,也只好開著窗,通風乘涼。
藩荷草與艾葉燒就的驅蚊香囊,掛在四方門廊之下,悠悠的香氣四處逸散,聞之心曠神怡。
周嫂子還真是說到做到,滿滿盛了一車帳冊明細,託了銀號的車馬運來,齊齊整整堆放在案幾之下。
如今都城的分鋪做得漸有起色,許停舟也幫忙在同僚之中宣傳,大生意還沒有,小生意也不斷,算是立住了腳。
加上這一兩年來,趙姑姑多病纏身,私宅與城中侯府兩處沒了愛張羅操持的人。此後逢亂,衡沚以防萬一,又遣散了府中的人,帳也無人細細打理,一併管家送來,並排堆成小山。
本是衡沚公務所用的書案,如今完全做了他用,成了阿姀煩憂之地。
紗帳散下,裡頭只點著一盞明燈,燈火隨風飄搖,映在紗帳上影影約約。
「我怎麼走哪兒都是算帳的命啊。」
衡沚身姿挺拔,曲著腿坐在榻上,手裡拿著柄扇子,避開燭火,輕輕扇著風。
阿姀趴在床頭,看著侯府送來的帳簿,用手支著下巴,難免抱怨幾句,「這樣算下去,我怎麼與你過點好日子啊。」
游北如今可算是消停了一陣子,由李崇玄做東,重新修訂了合約,為了兩方休養生息,止戰三年。
什麼條件也不曾提,虧也沒吃。游北王不久前急病而終,王帳以外的幾個部落虎視眈眈,都想撕了忽歸這個年幼的王子,好大權獨攬,叫游北換了新王。
是以游北自己內亂不斷,哪裡還能齊心來攻大崇。
有了這樣的機會,衡沚不必死守恪州,阿姀才生出遊歷的心思。
聽聞豫州景致怡人,瓷器燒得也好。這些帳冊一送來,想要遊山玩水的心,又得一擱再擱了。
衡沚抬手,將她散落的一縷髮絲別在耳後,心境平和,「怕什麼,我一直在,你想什麼時候去,我都陪你。」
阿姀回首,用筆尖指著他,好奇道,「你今日說話格外甜。」
夏夜裡,清風時過,紗帳輕薄,隨風吹著,如誰的心旌,搖搖晃晃。
「午後在你旁邊打盹,夢到母后了。」晚夜裡,衡沚輕聲,話音落在她耳畔,似藩荷葉一般沁涼。
說起來,衡沚從前時常隨父進都,說不定,比她還與她母后熟絡些呢。
「哦?她和你說什麼了。」雖不作什麼情緒,但話里話外,還是有些吃味。
她便許久不來自己的夢裡。
衡沚垂首,彎了唇。
燭火燃得太盛,他拿了剪子將燭花剪了,阿姀便笑著望他,接過扇子,一下一下打著送風,消了不少暑熱。
此刻,他們便似天下的少年夫妻,形容默契,閒談敘話。
「之前與你說,去都城前,拜謁了母后。走前與她說,既無父母之言,又無媒妁之約,輕率地迎娶了你,實在不該。」
他續言,「若她同意這樁婚事,便讓你事事如願,輕鬆無憂。夢中,她令我好好待你,豈有不從?」
話雖輕音,卻重重落在阿姀心上。
母后一定是願意的,阿姀想。這些日子以來,她無不順遂,這便是最好的應答了。
「你很好,她也一定很滿意。」阿姀在燭火之下,灼灼望著衡沚春湖般的一雙眼,「母親們一定會護佑我們,長相守的。」
無論是徐夫人,還是陳昭瑛,都會庇佑他們。
衡沚低頭,吻在她耳畔。
榴花似火,也可在閨房之中,燈下一見。
世間敘寫情愛的數不勝數,可無論如何才華橫溢,上至天子高門,下至尋常人家,也不曾見誰被輕饒過。
箇中滋味非要親嘗,不能得其味。
……
「你說,若是我那時沒到恪州,不曾見你,我們倆又會是什麼模樣啊?」
「你會見到我的。」
「為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我會一直找,直到找到你為止。」
自宣城公主出逃,便有人私下布人,到處尋找。
這世間萬里風光,不是恪州,也會是別處。
會是他苦心費盡,卻又一言不發的每一個地方。
……
「但你不妨設想,怎麼想都行,寫成話本子也行。」
「然後呢,你要挨家挨戶地發?」
「也未嘗不可。」
「……你怎麼還記得這事啊。」
「你不是也記得?」
是啊,他們都記得。
日久天長,這些都是後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