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婦叩見大人。」趙氏左邊牽著莫麟, 右邊牽著媛兒,帶著孩子一同跪下,「民婦還在為夫君服喪, 卻聽聞家中由此大事,放心不下二老,便一同來見官。」
趙氏穿著一身喪服,什麼首飾也沒穿戴,顯得格外惹人垂憐。
這一個新寡, 一對老兩口失孤,一雙小兒女失怙,看起來, 在人言這一層面上, 已然占盡了上風。
阿姀所猜不錯,堂下嘈雜之聲漸起,卻是不乏為莫家說話的。
「孩子還這么小,便沒了父親。」
「真是可憐啊。」
「是啊……這娘子瞧著年紀也不大,就做了寡婦了。莫家聽說只一個獨子, 沒了兒,老兩口該怎麼過啊!」
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阿姀身子向後靠了靠, 雲程便眼尖地上前, 「殿下。」
「叫人準備著吧。」她輕聲道。
私賣人口若是還不算大過, 那麼逼活人殉葬,是為謀殺,為觸犯七殺之過, 便是要嚴審的大罪了。
「是我親生又如何?」芳蓮看到兩個孩兒, 難以自抑地站起了身, 紅著雙眼,「自我被迫與痴傻的莫家少爺圓房,生下麟兒以來,孩子一日不曾在我身邊。你如今問這孩子,肯不肯叫我一聲娘,肯不肯給我抱一抱?」
許是她聲音大了些,莫麟雖害怕,卻還緊緊攥著趙氏的手,而媛兒年紀小,一下子便被她嚇得哭了起來,扭頭縮進了趙氏懷中。
「娘親……娘親我怕……」
芳蓮看著本能縮進趙氏懷中的小女兒,淒楚地笑著,「那是我的女兒啊。」
趙氏還算是個好養母,即便是被家中派來,也誠心實意地對待一雙子女。芳蓮能從麟兒肉乎乎的小臉,與媛兒齊整的髮髻看得出來。
所以她對趙氏無所怨言,但她竟然拿孩子來作為籌碼,與她對簿公堂。
律法在堂,焉由人情左右。
「肅靜!」蘇運再次扣下驚堂木。
雖然莫家夫妻私賣人口,但皆年逾六十,又是老來得子,應按慣例寬宏處理。蘇運此時很是躊躇,他知道公主不希望對莫家從寬,可若是秉公處理,恐怕也只是免去流放,僅罰金百貫作罷。
「大人,大人,求大人開恩!我等實在不知芳蓮乃是民女而非奴僕,實在是她父親誆騙於我啊!草民知罪,求大人看在我與夫人老來喪子,家中孤兒寡母的份上,從寬處理吧大人!」
莫老爺掂量著,外頭的百姓議論得差不多了,便立刻跪下認罪。
右側兩位不動聲色,芳蓮也不敢擅自主張,一時之間無人異議,蘇運不得已,只要立刻下了判決。
「大人且慢!我有異議!」
一人衝破衙役的阻攔,衝進公堂之中。他身著破布衣裳,周身不潔,瞧著與外頭的叫花子沒什麼區別。
「你是何人?」蘇運鬆了神,緩緩問道。
來人正是王豐,雖然衣衫襤褸,但總算是逃命回來了。
自他將令牌帶到山下,莫家的收了令牌,便哄騙他說請他吃酒,將打暈了帶回劍南道人圈禁了起來。王豐想方設法地乘人不備,偷偷跑了出去。
一路身上沒錢,確然吃不飽穿不暖,過了一段叫花子的日子。
衡沚一直派人跟著他,存心等著他受苦。待時機差不多了,苦頭也吃夠了,再將他帶回蜀陽城。
王豐身上,帶著莫家強行逼芳蓮生殉的證據,他又是人證,由他來揭發再合適不過了。
「大人,草民王豐,是芳蓮的兄長!」王豐見時少,到了公堂難免哆哆嗦嗦。可是心中一股惡氣橫生,想著自己本幫想莫家把芳蓮送回去,卻反被他們關了起來差點死掉,也管不了那麼許多了。
「十年前,我爹為了給我湊彩禮錢,給妹妹芳蓮尋了一門親事,是劍南道的莫家長子莫全。當時他們說,莫全是個痴傻的,尋不著老婆,於是便想多花些錢找個窮人家的,才找到了我家妹妹。那是說好的是嫁與莫全為妻,青橫縣中綢緞莊成衣鋪的掌柜皆可作證!」
「可誰知十年不見,妹妹回來時,哭訴自己不僅被逼為妾,還不得撫養侄兒侄女,我與父母親這才發覺不對。妹妹好不容易逃出來,莫家的人竟然上門,要塞給父親二十兩銀子,買我妹妹的命去給莫全那個短命鬼陪葬!還將我打暈,綁架到劍南道,以致於今日,我才趕回蜀陽來。大人明鑑!大人給我和妹妹做主啊!」
這樣一番話說出口,將獵戶與他從前借芳蓮求財之事撇得乾乾淨淨。這些話並沒有誰教他,都是王豐憑自己那點半吊子學識,在回蜀陽的路上一點點想出來的。
著實有些出乎阿姀的意料,她略睜大了些眼,對王豐另眼相待起來。
蘇運立刻道,「你可有證據?」
王豐點點頭,「我強綁了一個莫家家丁來,他可以作證,是莫家非要我妹妹給莫全陪葬的。綢緞莊成衣鋪的掌柜,掌管青橫戶籍文書的大人,還有我,我們皆是人證!」
莫老爺急得臉色漲紅,「大人,這小子什麼都不知道,他是胡謅的,您可不能相信啊!」
說著就要往案几上撲,被幾個拿著長棍的衙役架開了來。
趙氏此時也說不出什麼了。
來此之前,家裡叮囑了她,若是能相救,給莫家一個人情也無妨。若是不能相救,便隨他們去死,也算計劃早一步達成。
她打著名頭去尋王晚,實則是在另一條街的客棧住了幾日,暗中觀察這事的形勢。
莫家這次是惹到了人,不然豈會證據如此周全,還能放王豐活著回來。
也算是命數到這了。
她鬥著膽子,斜眼瞟了瞟坐在右側那個衣著清貴的女子,卻發現,對方也正好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在蘇運審查證據,詢問人證的功夫里,阿姀細細打量著這位趙氏。
人長得秀氣,看面相,確實不是什麼歹毒的人。她多次在客棧中,悄悄與雲川王氏,她母家派來的人見面,一點防備心都沒有。
不然王宣也抓不住這機會,一併收拾了王氏。
「莫氏夫妻,如今證據確鑿,你二人還有何好辯駁的?」
晌午已過,為了這樁案子,已經連審了兩個多時辰,人困馬乏,四周被看管得嚴嚴實實,即便是想找法子,也於事無補了。
莫老爺與夫人委頓在地,皆目光呆滯,無可辯駁。
只要這兩個人進了大獄,王宣便有辦法將他的事辦下去。所以到了這兒,也算差不多了。
「莫家夫妻二人,私賣人口,又逼活人做殉,視為謀殺,觸死罪。來人,簽字畫押,先行下獄,此案待細查審結!」
木令牌丟在地上,悶響一聲,驚得趙氏與兩個孩子渾身發顫。
阿姀一理衣袍,站了起來。
「旁聽了如此之久,審案的事,我不便插嘴。但於理,既然蘇大人已經下了結論,我也少不得於情份上,為王芳蓮做些打算。」
蘇運立刻起身,從堂上走了下來,躬身迭掌,「但憑殿下吩咐。」
在場的人,皆瞠目結舌地望過來。
阿姀無視周遭的目光,走到趙氏身邊,「孩子無辜,也該將他們送回親生母親身邊了吧?」
方才看芳蓮對兩個孩子關切的目光,阿姀也知道,即使沒有親自養育,她也對自己的孩子充滿了母愛。
那就好人做到底,能夠母子團聚自然是好事。即使不願意,芳蓮的心愿也該了了。
農婦在一旁看著,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外孫和外孫女。可見他們不願與芳蓮親近,一直躲在趙氏身後的樣子,也是心如刀絞。
「不要不要,我要母親,我要母親。」媛兒淌著淚,小聲哭喊著。
莫麟年紀大一些,即便他從前從沒聽說過芳蓮的存在,但也總有些風言風語傳到他耳中,說他不是趙氏親生的。
剛有了媛兒時,他就開始察覺到不對。
趙氏並不曾生產,也未見腹部隆起。他也趁夫子上門時,問過關於這方面的事。夫子只當是小孩心性好奇,便給講了其中原因。
卻不知,莫麟小小的年紀,便已經心思細膩了。
他聽著妹妹在旁邊哭,自己也說不出離開趙氏的話。畢竟趙氏從小照養他長大,也從無不盡心的時候。
芳蓮淚眼漣漣,見著孩子們的沉默,也明白了許多。
情誼一事,本就不是可以理喻的。既然如此,也算是了了雜事煩憂,此後就可以盡心去辦書院了。
「多謝貴人美意。」芳蓮轉而看向阿姀,笑著抹去眼淚,「既然孩子不願,民女也無意勉強。」
「如此,還望夫人能夠不計前嫌,寬待麟兒媛兒,與以往一樣,當做是自己的孩子撫養,感激不盡。」
芳蓮在眾人面前,向趙氏跪下,說出了這一番話。在眾人的見證下,趙氏硬著頭皮,也必須答應她。
「這是……自然。」
趙氏臉色蒼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芳蓮的運氣這麼好,竟然碰到了遊歷到青橫山的,宣城公主。
這下就麻煩了。
案子結了,堂審自然也就散了。
趙氏牽著孩子,六神無主地走出去。
得趕快想辦法告訴母家。這位是個連廢帝都能親手殺死的人,絕對不會給他們好過。
「趙夫人留步啊。」
阿姀很明白她的急切,是以慢悠悠地道,「我要是你,這些日子就會乖乖地待在客棧不出,別給自己惹麻煩。你呢?」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聽與不聽,就是她自己的事。
阿姀站在原地,鬆了口氣。
後者上前,攏著她的肩膀,「吃飯去嗎,菜已熱了三遍了。」
好啊。
阿姀牽住了他的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