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雞還沒叫,農婦家小院便傳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衡沚似往常一般,擁著阿姀而睡。
只是這一鬧, 想睡也難了。
聽隔壁屋的動靜,農婦應當是先急著裹了衣服,而後跌跌撞撞出門去。
還拿了門後的鐵杴。
阿姀昨夜本就晚睡,此刻困得眼皮都掀不起來,「那我們也去看看?都拿鐵杴, 萬一是什麼壞人呢。」
衡沚如此說,是因為聽到了鐵杴劃地的尖銳之聲。那鐵杴木柄很長,農婦氣力不夠大, 所以拖著地。
「我先出去, 你穿好衣服再出來。」他隨後套了外袍起身,走前還記得給她掖好了被子。
阿姀哪還有睡衣,頂著清晨春寒,很快也跟了出來。
沒見到預想中的懲奸除惡場面,沒有如期上演, 反而見到農婦與一女子抱頭痛哭,而衡沚干站在一邊。
「這是怎麼回事?」阿姀走到他身側,問道。
眼神向那兩人望去, 哭得肝腸寸斷, 也叫人不好打斷。
衡沚低聲為她解釋, 「可記得昨日農婦與我們說,她女兒被嫁去劍南道,十年不得一見?也是巧, 今日一大早, 她便跑回家來, 見上了這一面。」
阿姀訝異地張口,「世上竟會有這樣巧的事?」
誰說不是呢。
「娘!整整十年,女兒沒有一日好過,籌謀數年,就是為了今日!」
即便是在哭,阿姀也隱約看得出她清秀的眉目,和難掩的憔悴。
看來是在夫家受了很多苦。
等到兩人哭完,農婦才趕快拉著女兒來見人。
「公子,夫人,打擾你們了。」農婦將自己的眼淚抹乾淨,「這是我女兒芳蓮,昨日才說起,今日,就見到了。」她的話里有些侷促,皆因女兒過得並不幸福,所以見面也並不包含多少歡樂於其中。
芳蓮怔愣著,這才見到家中倆個生人,乖順地低頭,「見過二位。」
家醜向來是不外揚的,他們兩人杵在這兒,只怕人家母女也不好說些體己話。
「啊,不打擾的,我們也正好準備上山,算是巧遇了。」阿姀還是有些困,所以腦子便算不得清醒,說話也沒什麼技巧了,乾巴巴一句話,說完四人都不知所措。
衡沚握住阿姀的小臂,告辭道,「多謝留宿,我夫妻二人慾趕早去青元寺,燒炷頭香,便不多叨擾了。待下山之時,再來拜會。」
等到走得遠得已經看不到冒著炊煙的院子,阿姀才感嘆道,「芳蓮看著是可憐人,被迫遠嫁,還被夫家看管著,十年都不得回家來看看。」
衡沚是男子,男子在這天下掌權,女子永遠背負著綱常。他自覺自己在男子加強於女子的苦難上,自始至終都沒什麼評判的資格,只好沉默著。
「要是她真的受了夫家欺負,能和離便好了。」阿姀沒頭沒腦地說著。
昨日登山費的力氣大,早起雙膝有有些酸脹。
阿姀以手撐著雙膝,想起了衡沚方才的話,「一會兒到了青元寺,要不真去燒頭香吧,不然也早早避出來,也太不划算了。」
衡沚倚在旁邊一棵樹上,「可以。」
他一向很擅長順她的心思,且總是樂此不疲地躬行此事。
正好,他也有些想求的。
世上有人信神佛,便有人對此嗤之以鼻。衡沚多半時候,屬於後者。不管是從前身為世子,還是如今身為一方王侯,他都更信自己實幹出的成果。
天不下雨,便想辦法引水修渠;適逢疫病,便收購藥材在城中義診放藥。
總比日日跪在佛像面前,祈禱天下太平,來得更令人心安一些。
但他也是凡人,凡人生於世,就會有希冀,有所求。
直面自我的欲求時,或許活得會更加清醒些。
不過從來不擅潛心拜佛的兩人,待被僧人們客套地請進大殿,生澀地跪在蒲團上之後,還是有些無所適從。
連手不知該往哪裡放才合適。
「呃……這位師父,我們遠道而來,家鄉遠僻,少有佛寺。初到貴寺,不知這上香,可有什麼規矩?」阿姀悄悄抬頭,問了一句。
小師傅看著年紀不大,像是一早便遁入空門的。人生得白白瘦瘦,穿著件樸素的僧袍,兩手合十,掛著串念珠,神色安詳。
「兩位施主不必擔憂,心誠則靈,無所規矩。」
他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裡,顯得空靈悠遠。
阿姀倏地被觸動,轉頭看了看身側的衡沚。
周身煙藍常服,依著習慣紮緊袖口。躞蹀一束,便修飾出身形如鶴。合著眼,將親手點燃的三炷香高舉至額。
露給她的半張側臉,是高挺的鼻樑,和早已不知多麼熟悉的薄唇。
心中慢慢細數,他是如何在每個靜謐的深夜,吻過她的鬢髮額角,卻又驚覺佛前妄念失宜,慌忙收了心,閉上眼。
佛寺的院內,有一株高大的菩提樹。
據說是立寺之時,一位高僧親手所植。直到如今,已是參天綠蔭,枝繁葉茂,綴滿了香客求姻緣拋上去的紅繩。
旁邊放著一張書案,置了筆墨紙硯,還有一把兩指寬的紅繩。
阿姀率先問了句,「方才上香,求的什麼?」
「風調雨順,你呢。」
「生意興隆。」
視線相對,都被對方的保留逗笑了。
阿姀拿起一根紅繩,有些不解,「這紅繩這麼輕,怎麼才能拋上去掛住的?」
衡沚沒答,拿了筆給她,「你先寫,寫了告訴你。」
這會是專程求姻緣的紅繩了,寫不得別的,無非就是長長久久,和和美美一類的甜話。阿姀在腦海中搜刮詩文,不想寫這些俗套的詞。
最終寫了那句鄭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衡沚將自己寫的那條捂得嚴嚴實實,沒叫阿姀瞧見一點兒。他從懷中摸出一個銅幣來,將兩根紅繩穿過方孔,系在了一起。
阿姀看得咋舌,「你還真有法子啊。」
「要多高?」衡沚抬頭望著樹梢,往後退了幾步,找著最好發力的位置。
掛得越高,便寓意著姻緣越牢。往往人們為了爭個好彩頭,都努力地往最高的枝丫上扔。
這麼高的一棵菩提,無論是掛上哪一枝,都夠她高興了。
「自然是最高那枝!」
即便如此,阿姀還是興致沖沖地說道。
衡沚側眼瞄了瞄,當真挑了枝最高的,抬手輕輕一拋。隨著他的力道,銅錢紅繩丟了出去,輕巧地尋到了那處繁茂的樹枝,穩穩地掛在其上。
阿姀的眼睛追著那抹艷紅色,直至它投身進新生的嫩綠枝葉中。
衡沚的紅繩上,什麼私心也沒留。將兩根紅繩綴在一起,是他從踏進寺門便想好的做法。既然都連在了一起,她的所願,也便是他的了。
「如她所願。」他在心中默念著。
青元寺的齋飯做得很不錯,方丈請他們用齋,便直到午後時分才啟程下山。
「這裡的筍是很好吃,像齋飯那樣隨意清炒一二,也能有如此風味。」
人快走回農婦的小院,便歇下心閒聊著。
可尚隔著有些距離,便聽見了爭吵聲。
這回怕不止農婦與芳蓮,還有兩個男人的聲音。
難道是芳蓮的夫家跟著追來了?
阿姀有些擔心,「去看看吧?」
衡沚沒著急,而是從懷中抽出匕首,照著身旁一棵竹子砍了下去。三兩下削掉橫生的竹葉和剌手的竹節,將其削成一支尋常的攀登竹杖,遞給了阿姀。
「以防萬一,拿著它防身,別一著急就衝上去。」
這話說得,仿佛她是很莽撞的人一樣。
「咱倆一塊兒經歷的生死還少嗎,這算什麼萬一。」她顯然有些不滿,微蹙著眉,緊抿著唇,便顯得臉頰鼓起來一塊。
衡沚笑眼瞧著,騰了只手出來,指節蹭了蹭她的臉頰,「跟緊我。」
到了才知道,吵架的這些人,原是農婦和丈夫,還有他們的一雙兒女。
芳蓮又在哭,這次倒不見得是因為思念父兄,反而雙眼發紅,面露慍色。
「你休想!十年前便是你這個沒本事的,為了點彩禮錢,硬是把女兒嫁到那麼遠的地方,給一個傻子做妾!妾!」農婦氣得面色醬紅,不住地指著男人的臉,「如今傻子死了,夫家要用女兒陪葬,這是多缺德的事!女兒好不容易逃命回來,你竟還想為了那點賠金,再把她送回閻王殿去?呸!除非我死了!」
那男人也不甘示弱,瞪著眼睛吼道,「那又如何!你兒子定的親事,人家姑娘早早死了,現在外頭都傳他克妻,直到現在還沒個家室。若不是為了多給些錢,好歹要個媳婦兒回來傳承香火,我至於做這事!」
隨後,又將怒氣撒在芳蓮身上,「你都嫁人十年了!孩子都生兩個了,怎麼還有臉回娘家來?你可知入了夫家的門,生死就是夫家說了算,倒是會給父母添麻煩。」
獵戶與兒子二人收了獵獲,在山腳下的鎮子上吃罷了飯,將鹿肉與皮毛皆賣了出去,便打算儘早回山上,好休息幾日。
沒成想剛放下了碗,便有幾人迎面過來,將他二人團團圍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