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過往

2024-11-16 16:05:44 作者: 酌以
  劍南道的莫家, 是個還算闊綽的人家。只是家中獨子是個痴傻的,所以一直討不到媳婦。

  是以當初獵戶說,將女兒嫁去這個莫家, 農婦雖捨不得,卻也是同意了的。

  芳蓮那時還小,跟著他們也過不了什麼好日子。起碼到了莫家,吃穿是不用愁的。

  抱著這樣的心態,芳蓮坐上了去往山南道的花轎。

  可進莫府大門時, 才知道自己原來根本不是來為人妻的。父親為了區區幾兩銀子,還有些布匹臘肉,便將女兒賣給了莫家。

  這些東西不是彩禮, 而是芳蓮的賣身契。既沒有三媒六聘, 也不能從大門抬進去,芳蓮被迫扯了嫁衣從花轎上下來,忍著好大委屈自己從側門進去了。

  事成定局,也無可轉圜。芳蓮即便是做妾,也想著夫君是個痴傻的, 想必不會多麼折磨人,只要安分守己,未嘗沒有好日子過。

  可她又被騙了。

  莫全雖然痴傻, 卻心思邪惡, 像是頑劣的孩童一般, 整日裡與她不好過。打罵已是家常便飯,到了夜裡,老夫人為了抱孫子, 便強硬了讓兩個嬤嬤來, 逼迫她圓房。

  後來芳蓮又想, 只要有了孩子,日子就能好過了。

  可她又錯了。

  她肚子也算爭氣,第一胎便生下個兒子。老夫人雖然立刻就將孩子抱走了,可也算是可憐她,讓她搬到後宅的一處小屋子裡,遠離莫全,安安穩穩地做了月子。

  孩子三個月大時,新夫人上門了。

  

  芳蓮一時愣怔,有些接受不了,頭一次違背了老夫人給她定下的規矩,瘋癲地跑去她屋子裡,問,「那我呢,我是什麼?」

  老夫人抱著孩子,嫌惡地讓人把她拉起來,諷道,「你本就是我家買來的妾,能生孩子就算對你好了,怎麼?還想做我兒的正頭娘子?你算什麼什麼東西,窮獵戶家的女兒。」

  就這樣,孩子也在新夫人過門時,抱給了她養。

  芳蓮一直就住在她坐月子的那處小屋裡,再也沒回過莫全的後院。

  莫全還是三五不時地來折辱她,打罵她。新夫人雖然良善,也逢年過節地送她些東西,但孩子,卻再沒讓她見過。

  她住在花圃之後,孤獨冷清的小屋子中,像是被人遺棄的用具。

  第六年時,夫人找到了她。

  這是芳蓮頭一次見到莫全的妻子,三媒六聘,登記在冊的,也是如今她兒子的嫡母。女子一襲錦衣,鬢髮精美,聲音也和氣。

  「你也知道,夫君他與常人有些不同。但。」似是難以啟齒般,夫人低下了她的頭,「麟兒大了,總該有個人與他做玩伴,我想要個女兒,所以,今夜你來院中吧。」

  麟兒,原來她的兒子叫麟兒。

  直到夫人走了,芳蓮這才如夢初醒般,理解了她的話。

  原來,她還是個用具。一個主母想要孩子,便要被送上莫全的床,生下孩子給主母撫養的,用具。

  只是這次並不算順利。

  莫全天生有所缺陷,即便麟兒如今健康長大,也難保之後的孩子也平安無虞。芳蓮第二次懷上沒多久,便毫無徵兆地流產了。

  夫人以為是她常年積鬱,身子不好不利受孕,還找了大夫來,日日盯著她喝許多苦得發澀的補藥。

  也算她良善,不是棄了她另尋新妾,還用藥將她頭胎時身子的虧空,補了些起來。

  但很快,夫人便意識到,這並不是芳蓮的問題。

  因為第三胎,也在四個月時無故小產了。

  而後她便著急起來,試了許多折磨人的法子,從各種地方搜羅來利孕的湯藥,既給莫全灌,也給芳蓮灌。

  只有在這時,莫全褪去了可憎的面目,像個孩子般苦得皺起臉來。

  芳蓮安靜地坐在莫全身邊看著他,很難說得清,心裡到達作何想法。

  折騰了一兩年後,芳蓮終於安安穩穩地生下了個女兒。

  夫人欣喜地在產房門口等了一日,一待孩子被抱了出來,便立刻將她帶回自己的院子了。

  其餘人勢力冷漠,見夫人不在意了,便也冷待了芳蓮。她產後,甚至還要自己下床去找水喝。

  她生了一兒一女,卻似一無所有。


  但她並不因此自棄。

  拿著每月那麼一點點的份例銀子,芳蓮一面顧著自己的飯食,省下來的全都托人出去買些書自讀。

  志怪傳說,四書五經,憑著從前在家時偷聽兄長的師父傳道受業,硬是讀通了一些。

  書中的世界無限寬廣,雖然小屋只在莫府一隅,芳蓮卻覺得自己時常與這些文字一起,魂游天外,去往四方無矩之境。

  第十年,女兒正是牙牙學語,冰雪可愛的時候,芳蓮終於有了機會,見到了一雙兒女。

  可事情並不趕巧,很快也將成為最後一面。

  因為莫全死了。

  沒什麼原因,暴病而亡。從前來給他瞧痴傻的大夫也說了,即使吃盡補藥,也活不到而立。

  加之夫人為了想要個女兒,不停地灌他更多的湯藥,壽數不長也是預想之中。

  芳蓮的解脫,竟然是老夫人的一條白布。她說她兒習慣了與芳蓮在一處,夫人又要養著孩子,只有芳蓮能投繯一死,與莫全繼續做陰間夫妻。

  芳蓮哪裡肯依,生前就騙她做妾,死後,誰還管得了死後?

  莫家竟然要活人殉葬,打著燈籠都找不著這麼損陰德的事。

  趁著夜裡辦喪事無人在意她,芳蓮便跑了。一路奔波疲憊,一月過去,才回到青衡山,自己的家。

  如今父親竟然為了莫家來人,不過用些銀錢賄賂,便想再次將自己的生死交給莫家,芳蓮斷然不肯,也不服這命。

  「爹爹不然就打死我吧!」芳蓮凌亂著額發,盈滿淚珠的眼中儘是決然,「我芳蓮橫豎都是死,不如死在爹爹手裡,也好過莫家一把勒死我來得痛快!」

  她是個堅強的女子,縱然命運不公,連兒女都要被奪走,也不曾信命。

  好不容易有了一線生機,這次,她絕不要再乖順聽話。

  農婦聽見女兒淒涼的話,不由掩面痛哭起來。

  芳蓮那大齡未婚的兄長,便無言地站在一邊。不敢忤逆父親,也不想擔著被責打的風險,替妹妹說話。

  妹妹離開他太久了,他早已不再將芳蓮當做親人。再說從小,鄰居親朋便誇讚芳蓮聰明,他想來都是不被看好的那個,又何苦幫她呢。

  未嫁從父,出嫁從夫,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一陣鼓掌聲響起,阿姀在旁聽完了芳蓮前半生的遭遇,不由自主地說起風涼話來,「好啊,多麼嚴厲的父親,多麼懦弱的兄長,多麼草菅人命的一對父子啊。」

  比起她爹沈琮來,混蛋得也不遑多讓。

  「哪兒來的女子,敢在我家放肆!」獵戶橫眉,見著阿姀便要發火。

  衡沚見他作勢要舉起手中的弩,輕一抬手,捏住了獵戶的腕子,那弩便悶聲掉在了地上。

  農婦見二人從青元寺回來,不由大喜過望,像見到了救命恩人一般。

  「貴人,兩位貴人!煩請兩位貴人救救我女兒!」農婦幾乎支撐不住,衝過來拉著阿姀的手便想跪下。

  阿姀不想受這麼重的禮,一把將她拉了起來。

  「好說,我與夫君既承了您的好意,容我們在此借宿,便理應還這個恩情。」阿姀帶著得體的笑,再次看向獵戶,「莫家給了你多少錢,買你女兒的命?」

  獵戶冷哼著偏頭,根本不理阿姀。

  衡沚拍了拍手,抱著臂立在一旁,冷淡地開口,「不說也好。等人進了公堂,嚴刑峻法之下,豈有不招之理。」

  芳蓮的兄長王豐是個膽小的,聽了這話,腿都軟了一半,「我說,我說。莫家老夫人派來的人說,將芳蓮送回去,就給我們二十兩銀子,喪葬另算。」

  二十兩銀子,拎在手中甚至都沒什麼分量。

  可卻能左右人心,罔顧律法,要了芳蓮的命。

  阿姀嗤道,「沒見識的東西,二十兩便將你打發了。我花十兩金子買你老父,你可也願賣給我?」

  王豐面色漲紅,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們看不過,便衝著我來好了,為難我兒作甚!」還以為這家的男人是個啞巴,沒想到不過刺了他兒子一句,便忍不住了。

  「今日這閒事,我管定了。」阿姀從懷中掏出一枚木牌來,遞給王豐,「你現在便下山,將這東西呈給莫家人,叫他們家的老爺夫人,連同少夫人,帶著兒女一併到蜀陽公堂自首。」

  「若是不從。」阿姀冷下臉,睨了眼王豐,「我帶蜀中營的兵,親自去拿人。」

  一聽在軍營里有人,連王豐的爹都嚇得慌了神。

  衡沚見她威風耍夠了,便掏出了個錢袋,塞進獵戶手中。

  意思很明白,二十兩銀子,從此斷絕芳蓮與他的父女情誼。

  王豐哆哆嗦嗦捧著木牌跑了,阿姀這才軟下心,對芳蓮說,「你可願跟我們走,一定還你一雙兒女,還有公道。」

  芳蓮臉上的淚痕還未乾,遲鈍地點點頭。

  若是人到絕境,好不容易尋到一盞燭火來逢生,阿姀願做她的這盞燭火。

  阿姀看著相顧而泣的母女,心中一陣輕快。

  (本章完)

  作者說:新年快樂!雙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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