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碼, 過了年再走吧。」
生無可戀地坐在桌前打算盤的,是阿姀。
死死抱住這個生無可戀的阿姀的胳膊的,是已經貴為太后, 還在撒潑打滾的金妞妞。
自小半個月前,阿姀在長升殿找到了那塊魚符,便立刻回信給了王宣,稱擇日便會到訪蜀中。
衡沚大致交接了手上的事務後,也在趕來的都城的路上。
行囊都打理好了, 阿姀托人在平江中游的碼頭賃了一艘船,可謂是萬事俱備了。
「不行。」阿姀也有樣學樣地拖長了調子,「我不是都在教你算帳了嗎, 宮裡你就照管這些事便好, 剩下的事去找沈鈺仍啊,他如今跟你們娘倆的僕人有何區別?」
金妞妞泫然欲泣,「你走了,便沒人與我說話解悶了。」
天啊,一個黏人的冀兒還不夠她手忙腳亂的嗎?
手頭只剩一點核對的計算, 阿姀沒再理她,生怕她把自己吵得頭疼,算出了岔子。
「等到除夕了, 你帶著召侯來, 我帶著冀兒, 我們在聽鳳台擺一桌家宴。到了入夜,聽鳳台的高台上看煙火特別好!」
阿姀不為所動。
「你真的不願啊?」金妞妞放開她,撅著嘴巴, 像是能掛一瓶油在上面。
「那還要我說幾遍?」阿姀淡淡道, 「你也體諒體諒衡沚吧, 讓我與他過幾日如膠似漆的恩愛日子還不成嗎。」
整日堆砌的文書,算不完的帳,還有常來扯皮的各處文臣,阿姀早就厭倦了這樣的日子。
前兩日時,水長東在都城的分鋪已經順利開張了。當日,沈鈺仍百忙之中還派人去送了賀表,也算是替鋪子打響了名聲,此後的經營就會順利許多。
該做的都差不多了,她也該去辦自己的事了。
「你看這裡。」阿姀指著紙上一處數字,「每月內府將帳冊呈上來的時候,你就看這一處的數字,增減盈虧,都始終比較著看,便不會出錯的。」
節省開支如今是十分必要的手段。新帝登基,又是幼兒,四方都按兵不動,等著看朝廷如何運轉。是以納貢上稅之事,也能避則避。
不是以天災告饒,就是以人禍求情。
這些爛攤子,是沈鈺仍他們必須獨自面對並擺平的,不然這皇位與阿姀自己來坐,有什麼區別。
她和衡沚,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霜降後第二日,衡沚到了都城。
天降小雨,空氣微冷。阿姀裹著披風,執著傘,早早就等在城門口。
城門迎來送往,從稀稀疏疏幾個行人,逐漸多了起來。
衡沚行得緩慢,慢慢遛馬到了她面前。
「冷嗎?」阿姀笑眼如花,不由分說將一個小巧的暖爐塞進他手裡。
雲從跟在身後,懂事地去牽馬。
恪州應是比都城更冷,他穿的是一套很眼熟的衣裳。
衡沚從她手中接過傘來撐著,把暖爐又還給了她,牽著她的手如火一般溫熱,「摸到了,你的手更冷。」
並行在中街上,蒙蒙雨絲里,竟還有幾分如詩如畫的境遇。
「家裡都還好嗎?」
其實阿姀是想問恪州的諸事,但話到口邊,又改成了家裡。
衡沚一顆風塵僕僕的心,輕易就被暖得熨帖,簡潔與她說了幾句,「都好,沒出什麼岔子。崔夫人和懷先生,也都好。」
阿姀點點頭,有些放心了,「你父親那些老部下一貫愛刁難你,這次出了這麼大事,你回去這段日子肯定少不了辛苦。」
走到一家早點鋪子前,阿姀拉他坐下。
「兩份餛飩,一碟酥餅。」
這家她時常光顧,湯湯水水的餛飩,也更適合微冷的天氣吃來暖身。想著衡沚一大早進城,一定是腹中空空,她也是一樣。
小鋪子邊上擺的,都是低矮的桌椅。衡沚坐在條凳上,得向兩側曲著腿,才不至於將他小腿般高的桌子頂起來。
他拿了瓷勺,用茶水燙過,遞給阿姀一個。
「這麼記掛我啊。」他眉梢輕輕揚著,雖然隔著點碎發遮擋,還是看得很分明。
阿姀覺得好笑,「不記掛你的話,你就該著急了。」
兩碗餛飩冒著熱氣,被放在桌上。
隔著氤氳的水汽,衡沚仔細地看她的眉眼。
這大約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們兩個在這都城中過早。
十來歲時在衍慶樓那一眼,豈會想到還有今日,她笑著為他說出一聲記掛。
衡沚垂頭,掛著淺淺的笑,舀起一個餛飩送進口中,而他這些彎彎繞繞的情絲,阿姀都一概無從知曉。
「回去的路上,一直聽晁蓄他們誇你。」
阿姀來了興致,「誇我什麼了?」
她鬢上佩了幾樣簡單的首飾,微微一低頭,珠翠墜子便晃來晃去,滑到眼前,將目光遮住。
不厭其煩地用手撥著,到最後也煩了,乾脆不去管。
衡沚伸手過去,替她擋住那墜子,「說我受傷昏迷時,你熬了許久,還抽空幫他們解決了很多雜事。」
阿姀感受到他手指觸碰自己臉頰的熱,不經意地攥了一下勺子。
「這不都是我應當做的嗎。」她不以為意,「如果只是為了蓋那幾份文書的章,晁將軍也有點太客氣了。」
「你在床榻邊對著我說話,我聽到了。」衡沚也還以漫不經心,語氣平淡。
阿姀卻緊張了。
她那時候害怕,當真在獨處的時候對他說了不少話。
有些……還是挺難為情的。
話趕話地說到了這裡,衡沚心裡總是堵在這兒,說了才會更痛快。
「你那時問,何至於命都不要地救你。」衡沚想起她那藏不住的啜泣聲,傷口就隱隱作痛,「這次是意外,那便談談從前。」
衡沚一改以往不算正經的模樣,眼中澄澈一片,又沉沉藏著什麼,一字一句地堅定,「你聰明,自然很清楚,無須我為此多言。」
阿姀發覺喉間滾燙,不敢抬頭。
「沒人比你更通透,我若只說漂亮話,套不著你全部的真心。虧本的買賣我不做,有些事,只有做給你看,你才會相信。」
碗裡的湯漾出一圈漣漪,是她沒忍住,掉了兩滴金豆子。
衡沚語氣更軟下來,「可不是為了惹你哭的。」
他一直知道,和阿姀之間雖然也算恩愛,但有些東西,始終沒有戳破。
如果放任她這樣隔著東西看自己,那衡沚想要的,老死在她身邊,恐怕很難做到。
所以思量了這麼許久,他才率先一步,親自捅破了。
阿姀就是這樣。
從沒被徹底地愛過,就覺得別人愛自己一點,就要以同等的分量還回去。
若是沒猜錯,她後半句沒說完的話,應當是我該拿什麼還你。
「我不需要你還我什麼。」衡沚怕風吹傷她的臉,便伸手將她眼底下的淚痕拭去,「因為是心甘情願地愛你,不管做什麼,從未謀私。」
今日的這碗餛飩很咸,阿姀最後想,落了太多的淚。
她是真的很通透,衡沚夜裡就得到了她誠心的反應,躺在榻上抱著人,覺得平靜而安逸。
天氣冷下來,日子就過得格外快。
等到今歲的第一場雪時,兩人已經在船上了。
江上飄雪,兩岸夾山。船入南境,美不勝收。
兩棹舟漂在水面,隨著長槳深入淺出地劃,慢慢地向前。
阿姀裹著衡沚的大氅,與他並肩坐在船頭。
「還是眼見為實。」她眼眸瑩亮地望著景,活潑輕快,「比我小時候,先生硬逼著我摹的所有寒江圖都美。」
行水路濕氣重,衡沚烹煮著茯苓茶,盛了一杯遞她,「還挨了不少罵。」
「你怎知我挨罵?」這倒是稀奇,她從沒說過這些。
「是懷先生說的,他覺得你只會描摹,死氣沉沉,畫得沒有靈氣。」衡沚雖是複述了懷乘白的話,但還是很識趣地安慰她,「你那時沒見過此景,也不能怪你。」
阿姀蔫蔫地捧著杯子,「這也和你說,懷先生真是閒得慌。」
雲鯉、迎恩與雲從三人一船,在後面跟著。
雲程用隨身帶的刀在江上叉魚,手藝還不錯,今日吃魚,也算是大飽口福。
「看什麼呢?」雲鯉搭上鍋,見迎恩撐著臉發呆,不由問道。
「你看,殿下和小侯爺,兩個人多可愛。」迎恩不自覺便痴痴地笑著,「挨在一起,想成婚時擺著的喜娃娃似的。」
雲鯉一愣,才放聲笑起來,「你是說靠在一起,白白胖胖穿著紅肚兜的那個嗎,哈哈哈哈哈哈,那不是喜娃娃,是擺著招子的!」
笑聲爽朗,驚動了前面的兩個人。
走到船尾,阿姀問,「你們笑什麼呢?」
迎恩紅著張臉,「沒什麼!殿下和小侯爺餓了麼,還有點心可以先墊一墊。」說罷便匆匆轉身躲回船艙里。
莫名其妙地。
阿姀看看衡沚,摸不著頭腦地笑了一下。
明日才能上岸,去城中補給一二,這兩日除了乾糧就是吃魚,都算湊合著過了。
阿姀賃的這條船不顯眼,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小。
入夜閉了船艙兩邊的門,垂下了厚重的帘子,幾乎只能抵足而眠。
額頭也會碰在一起。
阿姀閉著眼,沒等即刻入眠,在同一條枕上,與衡沚相對側躺著。
他半張臉壓在枕上,呼吸均勻。阿姀的頭髮稍,也便隨他呼出的氣息飄蕩。
有一點點聲響,便聽不到了。
在這安靜的天地間,阿姀靜靜地聽著,頭一次覺得睡在船上也妙趣橫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