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 宣侯府。
一個人被捆著手腳,丟在了鋥亮的地板上。
「你真是個蠢貨啊!」
王宣穿著一身清涼的袍子,挽起衣袖, 背著身往魚池裡餵餌。
這是朱秋逃回蜀中後,王宣有點不痛快便親自罵他的,第四次?
朱秋像灘爛泥似的,癱在地上,還挺涼快, 又重新數了一遍。
「讓你去探消息,人家都是縮著脖子做探子,你多牛, 你在半道上將人綁架。」罵著罵著, 轉過身來踹了一腳,「得罪誰不好,你得罪沈元寧。她那夫君現在的勢力都鋪到平州了,過個江就能給老子一窩端!」
「主公息怒啊。」朱秋挨踢的半邊臀一陣悶痛,人還要誠懇地賠罪, 「我是想圓主公的心愿,才做出這等蠢事的嘛。」
提及心愿,王宣熄了心火, 悵惘地望著遠處的天際。
碧空邊鑲著一帶遠山, 蒼翠沉靜。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久遠到他還是個十三四歲穿著綠袍子的北巷少年郎, 見到鄰家的陳氏女,只會羞澀地將早買好的胭脂遞給她,再迅速跑遠。
與父親出征前, 他親手將祖父給他的魚符放在陳昭瑛的手心裡, 沉聲讓她等他回來。
屆時十里紅妝, 三媒六聘地來迎娶。
陳昭瑛低著頭笑,叫他平安回來。
可是再回來時,父親戰死,他孤身一人,她卻早已成了太子妃,住進了深不可測的皇宮。
懷揣著希望,卻又頃刻破滅,這種痛幾乎銘心刻骨。
「你懂什麼。」王宣的語氣虛弱,似是真的被傷到了,「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兮,曷維其已。」
什麼綠啊黃的,朱秋沒聽懂,乾脆沉默。
事到如今,魚符也沒拿回來,還惹了一身麻煩,是挺惱人的。
還想著掙點官兒,漲點俸祿,如今倒好,日日被提來挨罵,臉都丟盡了。
「主公。」一襲黑影,從屋子旁邊竄出來,站在王宣身後。
王宣將眼淚一抹,回身問,「事可辦妥了?」
黑衣的死士簡潔地一點頭,「信已經親手送到公主身邊侍女手中,也被親手交給了她。」
朱秋造下的孽,最終還得他這個做主公的來還。
「那公主,長什麼樣子?」他狀似不在意地問。
阿姀出生前,他就早離都城來了蜀中。一晃二十年過去,也從未見過她。
斯人已逝,遠在天邊。想要借著什麼懷緬一二,都無處可尋。
死士思索一二,像是在措辭,「滿身泥灰,在干苦活。」
「長什麼樣子!我問長什麼樣子!」王宣氣得拔高了聲音,「五官怎樣,氣質幾何!」
死士抿了抿唇,開始苦苦回憶。
去辦事時,也從未聽主公要求要看清公主長什麼樣子啊。
「杏眼長眉,在人群中很顯眼。」
——
人群中。
今日是西市一月一次的集市,為了開鋪子所用的小件器具,阿姀特地來趕這個熱鬧。
只是,人似乎也有些太多了。
雲鯉僅僅抱著阿姀的手臂,生怕被擠得與她分開。
「早知如此,就去木工那兒了。」阿姀前胸後背都被貼著,人在川流般的街道上後悔莫及。
她今日的戰果,是一套綠釉的茶具,還有幾個插花的瓷瓶,一盆橘子樹,還有一摞空白的帳冊。
這些東西都比平時的價錢便宜三到五成,很是划算。
眼見晌午了,阿姀費勁地對雲鯉說,「就這些吧,咱們去吃些東西,再回府上。」
於是衍慶樓又迎來了它的忠實食客。
「娘子。」出門在外,雲鯉自覺地改換了稱呼,「照您這樣的光顧,這家酒樓都該給您折扣了吧?」
她方才瞄了一眼菜價,可一點不便宜。
阿姀喝著贈送的紫陽春尖,心情很是暢快,「這家菜好吃,廚子也很有名。無論是糕點還是菜色,在都城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何況山南道的紫陽茶,向來都是貴价奢品,能做附贈的茶水,酒樓的層次便與其他店大不相同了。
雲鯉雖然已經在阿姀的催化下,習慣與她同桌用飯,但這麼貴的飯,還是心裡不安。
「對了,那日的信,另一封是誰送來的啊?」雲鯉看著阿姀,疑惑不解,「這一連幾日,都見娘子看著那信發愁,難道有什麼麻煩了?」
雲鯉是恪州侯府家養的女使,即使對她坦誠相告,也沒有什麼顧及。
只是。
阿姀覺得,自己還是沒想好。
「沒什麼,就是份邀約罷了。」阿姀又扯開話頭,「我給衡沚的回信,已經寄出去了嗎?」
在信中,她將王宣的這封信,原封不動地抄錄了一份附在後面。
王宣這突如其來的示好,處處流露著可疑。
這份懷疑的情緒,一直持續到阿姀忙完整日的裝潢,回到府里,點燃了床榻邊的燭燈。
「殿下,早些睡吧。」迎恩溫和地笑著,「您近日一邊幫太后算帳,一邊還要忙鋪子裡的事,很辛苦了。」
阿姀剛剛沐浴過,散著頭髮坐在榻邊,用木梳打理著自己的長髮,「你也辛苦了,晚上便不要在外間守夜了,回去睡吧。」
「那怎麼行!」迎恩立刻反對,「萬一殿下半夜口渴,奴婢起碼還能奉盞茶來。」
阿姀拗不過她,只要由她去了。
望著明暗不定的燭火,阿姀想了又想,王宣紙上的話,重又在腦海里浮現。
「蜀中山水秀麗,若公主應約,定不負所望。」
先是派人來挾持她,意圖盜掘陳昭瑛的墳塋,現下又來信請她去蜀中,語氣如此和善,就像是個尋常長輩。
他還是想要魚符嗎。
阿姀幾乎一夜輾轉難眠,天蒙蒙亮,便一鼓作氣,洗漱穿戴好進了宮。
金妞妞在睡夢裡,被追月喚醒,告知了這一消息。
她騰地一下就從床上爬起來,人還不甚清醒,「快,快準備好帳本算盤,救命恩人這就來了。」
可阿姀沒往聽鳳台來,徑直去了長升殿。
陳昭瑛喪事一切從簡,阿姀那時也不懂什麼。後來才從崔夫人處得知,幾乎是好的東西,她都悄悄留給了阿姀。
不要明器,也不必陪葬。
雖則要求了,沈琢也不會答應。
第三次來到這個暗庫,阿姀還是沒算清楚這裡到底有些什麼。
崔夫人只給了她鑰匙,也沒有什麼明細。陳昭瑛也是隨性地攢,瞧見什麼好的,就放進去一些,積年下來,才成就了如今下腳都難的盛況。
阿姀舉著燭火,將一切巴掌大小,看似能放下魚符的匣子挨個打開來尋。
可是費勁了功夫,都沒有什麼所獲。
就在她精疲力盡,認為自己想錯了,準備離開時,身體擦過一個長條的錦盒,碰倒了那掉下來,裡面的東西散了一地。
阿姀一愣,俯下身去一點一點撿起來。錦盒裡面套著個木頭匣子,匣面一掌寬,大約半尺長短。
摔了一下,匣子敞開著扣在地上,好在沒摔壞。阿姀檢查的時候,在匣子裡發現了一張字條。
白紙黑字,卻仍能想像出,陳昭瑛當時寫下的語氣——
「吾女阿姀,此物卻不是與你的,乃是故人所贈。若有一日見此字,則母親多半已死。若有便利,將此物交予蜀中王宣,言陳昭瑛有愧所愛,萬望珍重。」
阿姀的指尖輕輕顫著,四周一片寂靜,她甚至聽得清自己的心跳。
她將掉落的幾樣東西撿起來,一張卷著的紙,一枚穿著銅錢的紅繩,還有一柄纂刻著福壽紋的金鑲玉簪。
最後,是那枚魚符。
阿姀摩挲著魚符的紋路,發現了它的大不一樣。
魚嘴與魚尾處都鑿了眼,用繩子穿起來,下面掛著穗子,竟然是做成了掛飾模樣。
阿姀蹲得太久,只覺得渾身的氣血都往頭頂涌去,乾脆坐在了地上,打開了那張卷著的紙。
紙面已經泛黃,但字跡還算清晰,應當是一封信。
還有一處略高出紙面一點,是被漿糊貼著,黏於其上的。上面寫著惠舒十五年,中一甲第十四名,王宣,竟然是從科舉放榜上裁下來的。
底下的內容也很簡單,寫著筆者即將外派為官,但決定從軍,與父親一道出征南境。
生辰禮物,等他得勝歸來,再補給守信的人。
其實一切都很明了了。
寫信的是王宣,他迫不急待地將自己中舉的消息告訴自己心儀的姑娘,說等自己建功立業回來,就來迎娶。
而那個心儀的姑娘,就是陳昭瑛。
這些,都是他們曾經定情的信物。
只是天不遂人願,最終他們還是不得相守。但陳昭瑛已經放下了,自己一生都會囿於皇宮,而王宣山高水遠,再不能相見。
於是她寫了這個字箋留給阿姀,盼望著她來清點此處的物件時,能發現這個匣子,然後替她還給王宣。
也算是,有始有終。
阿姀忽然笑了。
她也不知是為什麼。
在她的印象中,陳昭瑛一直委曲求全,默默地接受沈琮給她帶來的一切。
不管是做太子妃,還是皇后,都逆來順受。
阿姀曾經替她不值,也怨恨過她為什麼就這樣喜歡沈琮。哪怕她從沒有得到沈琮的一點點愛。
現在才完全釋懷了。
陳昭瑛也不愛沈琮,只是命數到了這裡,她認命了。
阿姀為此而存的心結,倏地一下解開來。
這次是真的有理由,赴王宣的約了。
(本章完)
作者說:註:「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兮,曷維其已。」——詩經·邶風·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