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娘子爽快!」
衣鋪的掌柜拿著清點好的現銀, 笑得合不攏嘴。
盤這件鋪子,幾乎沒花多少銀子。又講了講價,已經是撿了天大的便宜了。
周嫂子滿意地直點頭, 身後站著戴著斗笠的阿姀。
「兩位娘子,在下還識得些很好的營造和木工,如有需要,可以去找這個地址。」說著,掌柜遞來一張字條, 「交易完了,我也不打擾了,此後祝您生意興隆!」
相互周全地走了禮數, 掌柜便走了。
阿姀摘下斗笠, 人走進前堂,細細打量四周。
在都城的鋪面,除了客流量大一些,若是做得好聲名會更廣些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好處。
盤下鋪面會更花錢, 還比在恪州時的水長東,小了足足一半。
「覺得可惜啊?」周嫂子語氣輕快,卻與阿姀想得不同, 「我的好妹妹, 你算帳是一把好手, 怎麼到這兒卻糊塗了?」
阿姀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想找個地方坐下,可周圍皆是被火焚後的碳灰,只好作罷。
「你想想看, 咱們的水長東, 本是吳掌柜的藥鋪。除了抓藥, 尋常還看診。這件鋪子從前是衣鋪,兩者相比,小了一些是自然的。」周嫂子說著,眼神倏地變得曖昧起來,「況且,那鋪子是沾了人家召侯的光,才賤價賃給咱們的。不然憑你我,哪來這麼大的面子?」
阿姀抱著臂,心想這話倒沒錯。
「人家才剛走,你就將他拋之腦後啦?」周嫂子用玩笑的語氣問,伸手搭在阿姀肩上,「可有點沒良心了啊。」
阿姀受不了,人輕巧地從她的桎梏里溜出來。
「怎麼說得我像負心漢似的,咱倆什麼交情,難道你不該向著我?」
衡沚需要先整頓大軍,帶回恪州區。即便是準備去蜀中,也不能讓這麼多士兵一直紮營在都城之外,這不合規矩,也對安撫朝中上下不利。
顧守淳不願再率領金吾衛,早早請辭離開了都城,眼下十六衛的總領未定,聽聞為這事,近日來金鑾殿中又是燈火通明地議事。
阿姀才管不著這些。
只是少不得又要和衡沚暫作分離——她已經答應了周嫂子,一起將都城的分鋪開起來。
衡沚的傷,過了這麼久才將將癒合。傷疤處結痂脫落,變得微紅。
前日夜裡,阿姀被打橫放在她年少時就寢的那張床上,借著點月光,仔仔細細地將這傷口的情形看了個分明。
折騰地不停,總之是沒覺可睡。
都大義獻身了,豈能說是沒良心呢?
阿姀疲憊地搖搖頭,「不說他。我可以借個人來,為我們修整鋪子省些功夫。我們雖然還有些存銀,但難保以後有用,能省者省吧。」
周嫂子挽起衣袖,已經開始將地上燒焦的木頭親自動手抬出去,「好啊!對了,我是想與你商議商議,我們這家鋪子的經營。」
前堂之後,是一片沒有用門遮擋的後院。
一棵梅樹旁枝斜逸,栽種在正中,從前堂看去,映著後面塗白了的牆,別有一番雅致。
地上是一片碧草,鋪著石子。徑分三路,左右各指引向廂房和倉庫,向前的那條真好通向梅樹之下的石桌。
阿姀看著這片布景,對修整鋪面的興致立刻翻了一番。
「經營?有何問題嗎。」阿姀慢慢踩著石子路,踱步到梅樹之下。
周嫂子跟在後面,「若是按在恪州那樣的經營,起碼紅白事策劃,就得連累你我其中一人,一直留在都城不可,不然達不到在水長東的效果。但顯然這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們乾脆精簡一些,只售成品,這樣方便盤帳,也更放心,如何?」
「我想想。」阿姀坐在石凳上,撐著下巴細想。
都城雖然名為崇都,按理來說該是整個大崇最為繁華的地方。可畢竟也是皇城腳下,論對紅白喜事商辦的態度,接受起來定然必恪州這樣的通商之地,要難許多。
周嫂子說的話,也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阿姀看著她,心裡有了些想法,「我們做一個,將紙紮香燭一類的白事用品,和紅綢彩帶喜糖喜禮一類紅事用的相結合的成品出售?」
周嫂子期待地看著阿姀,「如何,行得通嗎?」
「那是自然!」阿姀肯定道,「你擔心的沒錯,即便是要做到與原鋪子同樣的規模,也需要循序漸進。」
事就這麼定下了。
周嫂子萬沒想到,阿姀說找的熟人來,這人會是在工部任職的許停舟。
許停舟來時方才從工部述職結束,連官服都沒來得及脫,整個人瞧著一派書生氣質,全然不像是個會幹活的。
周嫂子一身的灰,眼見他身上的官服官帽,嚇了一大跳。
「這位大人,來此有何貴幹?」即便是天子腳下,與她合夥的還是國朝獨一位的公主,見了官她也不免心跳。
阿姀將布巾圍在頭上,跟雲程在後面的庭院裡拌灰漿。
「欸?你來得可巧!」阿姀的聲音穿過整個前堂,「快來瞧瞧,我們拌的這個灰漿似乎不太對勁啊。」
許停舟循聲望過去,所見簡直令他大吃一驚。
其實他見過阿姀很多面,在宕山時是英勇睿智的,在宮裡時是憔悴清瘦的。上一次見,還是儲君沈冀的滿月宴上,那時她朝服加身,容姿煥發,美得讓人心驚。
可短短一月過去,如今的她,又是渾身是泥點,不施粉黛,辛勞地與一堆泥漿為伴。
真是,很多面啊,許停舟笑著走過去。
「是比例錯了。」他乾脆將朝服一脫,放在石桌上,穿著單薄的裡衣,挽起袖子拿起鏟子就幹了起來,「糯米湯要多放一些,才會粘稠堅固。」
迎恩端著一大鍋糯米湯,這才瞭然地點點頭,「原來糯米湯是熬來起這個作用的。」
還以為是拿來解渴的呢,她還疑慮,這東西又沒什麼味兒,何不熬點蓮子綠豆更清爽。
羞怯地坦白來,在場的幾個人聽了都開懷大笑。
「原來迎恩姑娘是餓了。」雲程一邊拌著泥灰,一邊笑說,「今日雲鯉那丫頭自告奮勇地要準備飯食,她的手藝是沒話說,午飯多吃些就是了。」
「雲鯉下廚啊?」阿姀聽了,眼都直了,「我早上出門時,該點些好菜的,真是可惜。」
加入了糯米湯後,果然灰漿的成型速度更快了些。
許停舟用手抹了抹,示意雲程可以停手了。
雖然阿姀不用再做攪拌的累活兒,但也沒閒著,去廂房裡將準備好的茶飲沏好,用托盤端了出來。
雲程見她出來,才接上了話,「夫人不用擔心,您喜歡的菜式,雲鯉都記得牢牢地。主子臨行前,專門叮囑了我等,要好好照看夫人飲食起居的。」
大庭廣眾之下,阿姀感到臉皮一陣發燙,羞赧地抓了抓脖子。
許停舟接過茶湯,禮貌地道了聲謝。
周嫂子笑嘻嘻地打趣他,「瞧許大人是副書生樣子,還以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看來是我眼皮子淺了。」
說著將茶碗一舉,做出賠禮的意思。
「這你可就想錯了。」阿姀將許停舟放在桌上的圖紙順手拿來,「許大人雖說從前是耍嘴皮子的,但人可十分好學。自從在工部任職,短短半年來,已經是大不一樣了。」
圖紙也是阿姀簡單闡述了想法之後,托許停舟畫出來的。
如今地板也要翹了重新鋪,今日這灰漿拌得很成功,應當是會事半功倍的。
「若是今日能將地面這裡全部動工做完,應當要晾曬幾日才能繼續下一步?」阿姀當然是想越快越好,但也怕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屆時反而起了反作用就得不償失了。
許停舟看了看天色,估摸著答,「此處通風,若是不下雨的話,按照都城的氣候來判斷,至多四日。等著灰漿干透凝固的過程,殿下可以去找木工,督著他們做架子和柜子,這樣也更省時。」
阿姀點點頭,「是這個理。我也想在木工那裡偷學幾手,正合我心。」
許停舟看著她,心道什麼樣的活計,值得她親自動手去做的。
「難道……殿下做這些粗活,召侯也沒什麼話說嗎?」許是好奇太重,不經意間,許停舟便問出了聲。
阿姀起初每太明白他的意思。
略一深想後,覺得他或許是想多了。
「需要他說什麼?這是我自己的事,我是與他在一處,但不是做什麼都要經過他同意吧?」阿姀說完,自己也笑出了聲,「那這公主當的還有什麼趣兒。」
她不是驕矜的花,沒有藏於高樓的必要。
經歷過不少生殺,好不容易參悟了處在當下,樂在當下,又怎麼會在意要做的活兒糙不糙呢。
許停舟看著她的雙手,握著圖紙的指腹間有很多細小的傷口,有些已經變得暗紅,有些還隱約可見破開的皮肉。
聽聞嚴公病故,是她親手為嚴公刻了碑。
由此,想到自己拿她同一般女子相提並論,許停舟才在心中遲緩地笑自己的淺薄。
說話間,雲鯉提著裙子跑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這還沒到飯點呢。」雲程伸手,手上的泥灰點在雲鯉的鼻頭上。
她難得地沒有發火計較,立刻與他論生死。
「殿下,有給您的兩封書信。」
阿姀擦了擦手,從她手中接過來,「很要緊嗎?」
雲鯉想了想,照實回答,「應當是要緊的吧。一封是主子寄來的家書,另一封……」
話說了一半,阿姀將她未說完的那封低頭一看。
確實說不上來。
這封信的落款,是王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