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的風土, 與兩人從前生活的地方皆是不同。
船停泊的這個鎮子沿山而建,高高低低,多橋多階, 走起來很有意思。
餘下的四個人兩兩為伴,各自去採買船上所需的用品。阿姀與衡沚兩個人,便在街上閒閒逛著。
「真來蜀中了,瞧你怎麼也沒多開心?」
走到一座橋前,衡沚替阿姀拎了裙擺。
「一直想著我母親的事, 也沒顧得上開心。」阿姀確實情緒不高,走到橋頂,望著遠處的一帶青山隱在雲霧裡, 空氣格外沁甜, 「王宣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這些隻言片語拼湊在一起,竟然也沒辦法粗略地概括。」
是因為所得這些言語,反映出的王宣,反差實在太大。
要將他這個世人眼中絕對不守規矩的地頭蛇,和對陳昭瑛愛而不得的情種相關聯, 也絕對是強人所難了。
一雙佳人,相攜立在橋上。
衡沚特地換了件與她的衣裙顏色相近的靛藍衣衫,腰間用墨色的牛皮革帶一紮, 英挺俊俏。
脫下戎裝, 也是身姿如玉。
往來的許多小娘子, 都忍不住將目光投在他身上。
衡沚微微往阿姀身邊側了側,手搭在她腰上,怕人來人往撞著。
「要見為實。就算現在想破了腦袋, 也不如幾日後真的到了蜀陽, 親自去了解。」
「我怎麼覺得。」她話語一頓, 「覺得一直有人跟著我們。」
阿姀方欲轉身四處看看,衡沚更先一步上前抵住她,「別回頭」。
鼻尖頂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逼得眼前一酸,她只好先摸摸鼻子緩解痛感。
「那你也發現了。」阿姀人靠著衡沚,瓮聲瓮氣,「怎麼辦,要甩開嗎?」
衡沚狀似不經意地拍了拍阿姀的脊背,順勢側了半個身位,餘光去瞟方才見到人的那個角落。
人還在。
「不用,你身子不適,況且我們不知對方人數。」
阿姀噤了聲。
她來了癸水,確實腰膝酸軟,很是不爽利。但若為甩開跟蹤,跑兩步其實也無妨。
「先去吃點東西。」衡沚低頭瞧著她,阿姀的臉色都有些白,「看看他們有什麼企圖。」
又往前走了數百步,在古道熱腸的商販大娘的指引下,兩人拐進了鎮子最熱鬧的一條小巷。
鎮子上的人,吃穿用行都在這條蘭寧巷。
「主……公子,你和夫人也在這兒啊!」雲鯉從雜貨鋪里出來,拎著好幾個盒子,稀奇地問,「不是要逛一逛嗎?」
阿姀走近她身側,看她買的幾樣東西,「不了,先去吃飯,你和迎恩也跟著來。」
雲鯉的情緒霎時收住了,轉頭看迎恩,她也是一臉的不明所以。
直到他們進了店裡,雲從和雲程才遲遲趕來。
六個人圍在一張桌前,人誰看了都是主僕情深的好場面。
「主子,等我們追去的時候,您說的那個幾個人已經跑了。」雲從將聲音壓低,面上還是無事發生的模樣。
衡沚舉著茶杯的手頓在唇畔,應了一聲,「一共幾個?」
雲程快速地一回想,回答道,「四個,倆個跟著您和夫人,剩下兩個分別跟著我們四個。」
沒想到,原來他們一行人的動靜,早就在人家掌握之中了。
阿姀捧著碗薑糖水,悄聲問衡沚,「今天還是不在鎮裡過夜了,我們吃罷飯回船上去吧。」
燒彘骨、蔗炮羔,還有用些辛味烹炒的素菜端上桌後,店家將一盆鮮甜的豆花擺在中央,這餐飯便算是上齊了。
衡沚挽起衣袖,盛了一碗豆花放在阿姀面前,「別擔心,今晚也不走,我已讓雲程訂了幾件屋子,就在隔壁的客棧。」
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啊。
阿姀雖不解,但也抱著好奇,接受了如此安排。
一行人隨身帶的東西也並不多,雲從和雲程做了勞力,將所有的行李都搬上了樓後,阿姀才上去。
只是。
剛走到樓梯拐角處,便聽得一人拔高嗓門在與店家吵嘴。
「客官,實在不好意思,今日真的沒房了。」這是掌柜。
「莫不是唬我,這么小個破鎮子,誰能如此手筆,包下整個二樓?若不是趕路著急,本員外才不受你這個鳥氣!」這是被拒了,惱羞成怒後的員外——既然如此自稱,且先這麼叫著吧。
阿姀頓住了步子。
聽這聲音,似乎年歲不大。這個年紀能做員外的,多半是家底殷實,有個好老爹作保了。
那人的上半身,正擋在樓梯的欄杆前,阿姀歪了歪身子,仰頭向外看了一眼。
呦,果不其然。
「你看什麼看!」員外五感敏銳,一下子瞥見阿姀,更惱火了,「你個小娘子不懂非禮勿視?外男也是你能隨便看的嗎?」
阿姀甚至想笑。
哪裡來的草包,隨便讀兩頁書就敢出來教訓人。
她站在樓梯上不動,又定定地將草包端詳一二。
身上穿的是湖綠的蜀繡衣衫,手上裝模作樣的那把摺扇,像是哪個銷金窟里愛贈人的款式。頭上的冠鑲著好大一塊翠,靴子是狍皮做的。
狍子只在營州一帶出沒,那地方苦寒,獵了的狍皮能出現在南境人的腳上,說他家境殷實,也合情合理。
「你還看?老子一錘頭砸你……」
話沒說完,人高高揚起的手腕,就被死死捏住。
「勸你換句話說。」衡沚沉著眉,冷冰冰的一張臉,看起來十分惹不起。
從外頭買了甜糕回來,他一進門就看到阿姀站在高處,而面前這人十分囂張地在罵他的妻。
原本阿姀就懨懨地不適,方才的菜都沒怎麼動筷。
好一個送上來找死的。
「啊啊啊啊啊疼!疼!」員外身形不高,被捏得仰過頭,還能看到對方半張臉在陰影里,不耐的模樣,似乎並不打算給他換句話說的機會。
掌柜連忙幾步過來,「兩位客官,兩位客官!莫動手腳!有話慢慢講噻!」
員外硬是扯著他那手腕,與衡沚槓勁兒。
而後者挑了個差不多的時機,將手一松。驀然失去了相抗衡的力,員外便自討苦吃,踉蹌了幾步,摔在地上。
同一時刻,十來個家丁手持木棍,潮水似的湧進大堂里來。
小小的一間客棧,頃刻間沒了下腳的地方。
掌柜急得要命,汗布滿了額頭,「各位官人!莫要動手!我這是小本生意,可經不得你們動手!」
衡沚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人倒並不在意,將手上的甜糕往懷裡裝好,一副隨時動手的架勢。
「這位官人。」
上首的阿姀朗聲,似梨花酒釀一般清潤,「即便有點恩怨,不興毀人生意。還是坐下來將事情說清,你道如何?」
阿姀自己就是生意人,曉得開一家鋪子,要做的修繕多麼費心費力。
況且這回事,本來也不至於到動手的境地。
「您是個體面人,也不想被外頭的鄉親們都看到吧。」阿姀將下巴一揚,示意外頭看熱鬧的行人們,在門口站了一排。
員外和衡沚比起來,本就是占了下風的一邊。見這些人看他笑話,不免更是生氣,「看啥子?都給老子滾!」
阿姀不太懂蜀話,但憑他方才怒火中燒,不經意露出的口音,猜想他定然是蜀中人沒錯。
一個小小員外,在恪州甚至要巴巴地給州府送錢,平日裡要做盡好事,才能得鄉里鄉親許可,年末的考課通過,來年才能接著做這個不入流的員外。
蜀中是什麼地方,連員外都能隨意欺壓人了?
那員外聽了,自顧自在旁邊一張桌前坐下。扇子展開扇著,立刻就有家丁放下木棍來為他倒茶。
阿姀走下樓梯,與衡沚並列走過去,分坐在兩側。
員外這才細細相看一眼阿姀。
瞧著是個有些姿色的美人,不由火氣消減了些,
「你方才,在樓上相看老子,意欲何為?」
初冬的天氣,不停地搖著扇子。饒是他自己不冷,阿姀坐在旁邊都覺得冷了。
衡沚蹙眉,踹了一腳他的凳子,「不許扇。」
「我相看與你,乃是想告訴員外,二樓是我家郎君包下來了。你若想,我們可勻間房給你。對了,還未問員外貴姓。」阿姀和顏悅色,秉著先禮後兵的原則,一點兒沒生氣。
「郎君?你已經嫁人了?」員外露出遺憾又憤恨的模樣,指著衡沚,「他?」
阿姀點點頭。
他還想看一眼阿姀,說句什麼,叫衡沚那刀子一樣的眼神嚇了回去。
頓時泄了氣,「哦。免貴,姓朱。」又覺得失了面子,「誰要住你們施捨的空房,叫你郎君給出本員外道個歉,敬杯茶,這事就算是過去了。」
「不太行,我家郎君脾氣不好,動起手來,怕是員外再叫十個手下,也壓不住。」阿姀看他狂妄的樣子,並不想讓衡沚與他廢話,何況是動手。
「員外有所不知,我們遠道從原州而來,我家郎君才從北境戰場立了軍功下來,成親時,還是原州的李崇玄將軍來做的主婚。」她掃一眼四周拿著棍棒的嘍囉,一臉真誠,「你這些兵,比起游北人來體格差遠了,還真不夠他打。」
朱員外咽了咽口水,想起方才衡沚捏自己手腕那勁道,心裡信了幾分。
衡沚端起茶盞,做著遮掩。阿姀鬼主意滿篇,要是再多編一個字,他怕是就要笑了。
「所以你最好是住。」
朱員外看著她,那雙瑩亮的眸子,沒由來地多了一絲銳意。
「不然,有命進來,沒命出去。」
(本章完)
作者說:衡沚:我夫人就是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