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 這光景,又到了該出世的時候嘍。」
褚晴方拎著藥簍子,剛好從後山完成了任務下來, 氣喘吁吁地,見龔嵊坐在個竹椅上,看著遠山悠哉悠哉。
今日輪值,師兄正巧下山去買東西了,便只剩褚晴方一個人上山採藥。
本以為當初跟著龔嵊如山, 就是閒雲野鶴一般的日子,省去人間那些煩憂。沒想到這煩憂是除去了,卻是因為累得倒頭就睡而除去的。
「我說師父, 你這都是說什麼呢?」褚晴方把頭上的汗一拂, 也不嫌棄,從桌上隨便拿了個杯子,就給自己滿上龔嵊的茶,一飲而盡。
「嘖嘖嘖,淨是不該早早把你帶回來, 整日跟你師兄廝混在一起,沒個女兒家的樣子。」嘴上不饒人便罷,龔嵊還是接著給她續上了茶, 笑吟吟地。
褚晴方也懶得理他, 逕自坐下, 喘著大氣。
「你看這天色,日日陰翳逼人,該是下山義診的時候了。」龔嵊正色起來, 把玩著手上的杯子。
「您還有這好心呢?」褚晴方嘟囔兩句, 想卻想到別的地方去了, 有些心不在焉。
「放心吧,你若不想去,不會為難你的。」不愧是自己一眼看上的小徒弟,心裡有什麼彎彎繞繞的,一眼都看得明白。
人們慣將大夫成為方士,龔嵊一輩子都在琢磨這兩個字。
濟世救人,不論高官厚祿,即便是身處荒野,也必應當做到。
醫人如醫朝,雖則江湖之遠,也當憂國。
自從在恪州重逢了當年的小公主,他便一直與之保持著聯繫,山上山下,隱居是真,但時局消息,龔嵊卻一絲不曾懈怠。
算上近日,龔嵊念叨著一算,已有旬日不曾來信了。
那必是出事了。
「你可留守屋中,若是有事,為師還當遞信給你,助我尋些東西。」
褚晴方一怔,「您就這麼確定,山下出了亂子?」
玄乎其玄,這是當大夫,又不是當道士。
「你我師徒倆賭一次如何,若你贏了,為師專為你開個方子養顏,你拿出去賣也行。」龔嵊用一種及其誘惑的口吻,引褚晴方上了勾。
「如何賭?」
龔嵊坐正,令拿出兩個杯子,扣在桌上,「其一,你師兄今日下山,回來必將帶回消息。其二,不出一日,必有山下的信送到。」
「若是我輸了呢?」
褚晴方遲疑間,山間忽聞得一聲鷹唳,龔嵊笑了。
「徒兒你看,信到了。」
——
阿姀沒想到的是,不過一日之間,全城都成了人間煉獄。
昨日送完信後,阿姀便立即去了城西吳掌柜處,詢問近日是否有類似症狀的百姓來抓過藥。
吳掌柜果然答了個是。
上吐下瀉、高熱不退、渾身紅疹,這都是近日來普遍的症狀。
而病因基本不得而知,只能開些清熱解毒的藥,勉強算是保住現狀不再擴散。
可是治標不治本,幾日過去,來問診的人不減反增,就連杏安堂本身,也有了夥計染上了這種怪病。
「娘子,你也知道,我們這兒的大夫都只能治些尋常輕症,除非尋根究因,不然再蔓延下去,就會變成疫病了。」
疫病。
這兩個字如同雷擊,使她如墜冰窟。
曾經讀過的史書,一條一件,也漸漸浮現在她腦海中。
「隆平五年,都有大疫,城中累死數萬,傷民根本。」
隆平是舊朝,大崇似乎還沒碰到過大疫。
阿姀生平,也不曾遇到過。
樓關局勢眼看越發緊張,此時作為補給的後方出了差子,前後夾擊之勢,大崇便只有兵敗關破的下場了。
看來給龔嵊的這封信,算是寫對了。
「我出錢,你們此前開的那個方子開一百副,找了人在城中施藥,先穩住目前的形勢再說。」阿姀一算自己攢下的那點本,又是大破財了。
吳掌柜趕快點頭,張羅著堂中倖存的幾個夥計趕快配藥。
所幸的是,私宅中並未有多少下人得了病。
出於保險,雲鯉和雲程早早挑過擔子,特意辟了幾件空屋子,將得了病的幾個人全都隔絕起來。與他們接觸的人也都戴上了面紗,防止情況不明之下,染上了更多人。
阿姀拖著疲憊的身軀,前堂後院都看過一遍,才去與雲鯉會面。
「娘子,您可算回來了。」雲鯉看到阿姀的身影,像是忽然鬆了口氣般,人也不再端著了。她立即便想跑過來握住阿姀的手,可知道跑近了,又怕過了病氣給阿姀,在她面前兩三步停下了。
「辛苦你們倆了。」阿姀看了看雲程,又將視線轉回雲鯉身上,更毫不介意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我見後院在熬藥,是去吳掌柜那兒抓的藥嗎?」
雲程聽罷,立刻將懷中的藥方掏出來,遞給了阿姀。「是的,請娘子過目。」
那藥方折迭的痕跡很明顯,紙也不復嶄新,顯然已經翻開看了很多次,揣在懷中很久了。
一排排字跡認真比對過去,確實是杏安堂開的藥方。
「城中這樣不行,身為侯府的人,我們得和州府聯手,把這疫病扛過去才行。我現在便去公堂找人,商議一下城中施藥的事。」阿姀長眉蹙起,心中也是亂麻一片,「龔神醫那裡,我也已經告知詢問了,府中就先託付給你們了。」
說著,便將抽身離去,似乎一刻都不得耽誤。
雲鯉雖知此時不是時候,但還是猶豫著叫住了她,「娘子,主子送回來的信,我放在了水長東,您看到嗎?」
阿姀身形一頓,回頭望她,「衡沚,傳信來了嗎?」
至今已有一月未見,阿姀不住在各種事中周旋,已經許久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雲鯉注視著那雙杏眼,疲憊發紅,似有濃霧隔絕,卻又露出雲鯉難以讀懂的情感。
人間或許將其稱之為。
相思。
不過很難篤定,因為風中沉吟著的阿姀很快略一點頭,又匆匆離開了。
雲鯉長嘆一聲,天道不仁,怎麼能叫剛剛成親的夫妻如此分離呢。
「你快跟著夫人去吧,萬一出什麼事呢?」
雲鯉推了雲程一把,想得要更遠些。
城中幾乎無人,空蕩蕩的街頭巷尾無一不訴說著因乍冷的氣候與天降之禍所帶來的蕭索。
臨近中秋,此時本該處處有河燈與月團賣的。
一路疾馳策馬,很快阿姀便到了州府。
雲程將兩匹馬在門外牽好,跟著兩三步躍進了門。
秦勝光在堂中,阿姀一眼便瞧見了,旁邊的官吏拿著冊子,應該是在清點人數。
「刺史。」秦勝光看到了阿姀,阿姀便順勢點了個頭,權作施禮,不打擾他們清點。
秦勝光與身邊吩咐了兩句,便脫身過來,兩人借了一步,至廊外說話。
「如今的局勢,想必小侯夫人也見到了。」秦勝光也一樣的眉頭緊鎖,倒是沒把阿姀當外人,「我們在後方,必要做好前線的支撐作用,不然北地危矣。」
阿姀點頭,「我自知曉,來的路上也看到了,刺史如今的打算是什麼,我能做的必全力配合。」
在府中,阿姀尚可自行做主,但在這裡,秦勝光才是決裁的主事官。況且對於局勢的把控,阿姀自覺並不如秦勝光敏銳。
秦勝光露出驚訝的神情,隨即拱手相敬,「夫人巾幗不讓鬚眉,此等義氣老夫敬服!」
在此之前,即便再通情達理,秦勝光也僅把阿姀當做後宅婦人看待,即便阿姀在城中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秦勝光原以為她來,是為了出城避難的。
「刺史客氣,這是我應當做的。」阿姀斂眉,並未將這句話真的放在心上,「我來之前,已經在杏安堂訂了一百副清熱舒緩的藥,打算在煎好分發給城中百姓,不知公堂有何部署?」
秦勝光連聲稱是,「還是夫人心細。州府中也有些同僚染了病,無法來聽召的,此時正在核對。臣初步打算先派人手查清此次疫病之源,好迅速將情況控制住。」
阿姀深以為然,「我與刺史想到一處去了,正是因為我也對這病原摸不著頭腦,也想問問刺史,可有什麼懷疑沒有?」
此話一出,秦勝光捋須沉吟。
半晌,他才猶豫說道,「別的臣尚且不明,但單論家中,採買的幾個僕人從城西回來,便不曾染病。後來在府中沒幾日,卻又染上了。」
城西,阿姀細細地想。
早上去杏安堂時,阿姀確實發現,城西街上的人要比城東多一些。
若是以中街劃分,將整個恪州城分為東西兩部分,東南處的坊間,似乎染病的人更多。
線索像是一瞬間的閃電,在阿姀靈台中一閃而過卻又難以抓住。
「夫人施藥的想法,臣覺得十分可行,這事本就該州府來做,指揮權應當全權交給夫人,如有需要,一切支出掛州府帳上便是。」
整整一天,就這句話如熱湯一般,熨帖了阿姀的心。
好歹私庫不用花錢了,原本就沒攢下多少。
「既然刺史相信我,那便撥給我五十人,餘下尋源一事,便交給刺史,大家消息務必暢通,毫不隱瞞才是。」阿姀輕輕一笑,像是鼓舞般,看著秦勝光。
兩人一拍即合,鄭重地互相道了個禮。
秦勝光當場支給阿姀的銀子,雲程奉命帶回了宅中。
等到阿姀再次回到水長東,去尋衡沚那封她遺忘了的信時,已然暮色低沉,快要看不清周圍景物了。
鄭大與趙卓都在樓上,周嫂子和如醉回了城西的家中,漆黑一片的大堂寂靜如斯。
阿姀輕輕吹亮火摺子,在櫃檯處尋尋摸摸。
找到了。
她撫摸著信封,上面用厚厚的燭蠟封住。翻到正面,衡沚熟悉的字跡寫著她的名字。
阿姀的心跳,隨著手上拆信的動作逐漸加快,幾乎加重了呼吸。
衡沚字句寥寥,只留下了兩行字。
——「樓關雨驟,夜長風冷,安否。」
阿姀笑了,窗外泠泠,也傳來了雨水拍打青石板的聲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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