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思這休沐, 也不過歇了半天,就被急匆匆上門的屬下叫走,又換上了官服, 坐在了明堂之上。
「堂下何人?」醒木一敲,窸窸窣窣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
黃嫻狼狽地身著喜服,脊背卻挺得很直,也絲毫不見怯懦之態了,「回大人, 妾身黃嫻,今日本將嫁與韓家,突遇客棧大火, 險些喪命。」
這番話落得眾人耳中, 叫阿姀更加刮目相看了。
放在在火場之中唯唯諾諾猶豫不決的女子,與此刻的黃嫻判若兩人。
楊思將堂下人一掃,見阿姀與衡沚兩人一前一後站著,收回了目光,「所告何事?」
黃嫻堅毅地一撩衣裙, 跪在了堂上,字字分明,「韓郎君既說我等污衊纖雲姑娘放過, 妾身便懇求大人徹查火災一事, 還所有人一個公道。」
「你!」韓序上前一步, 銳利地瞪著黃嫻。
那警惕與恨意,似乎見到的不是與自己喜服成雙的新婦,而是宿命的仇敵。
「你有沒有覺得, 纖雲怪怪的?」阿姀瞄了一眼被迫縮在韓序懷中的纖雲, 目光躲閃又掙扎, 像是在為某種不得已而下的決定痛苦。
聲音很輕,衡沚便站在她半步之後,稍稍側耳便聽得很清楚。
「依我看,她馬上便要跳出來認罪了。」像是怕周圍人聽到一般,也微微底下身體說道。
纖雲最奇怪的一處便在於,先是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客棧中,前前後後被如醉和鄭大都碰見,次次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既不像是來住店的,也不像是來湊婚儀熱鬧的。
被發現之後,韓序又與她牽扯不清,這便更顯得突兀了。
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纖雲便是與韓序青梅竹馬被拆散的那個青梅,見他成婚心中不忿便縱火燒人,大家都不必好過。
但阿姀不想直接用這種想法揣測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總覺得她也不至於做到這種程度。
那麼便只剩下了一種可能,便是她心軟得一塌糊塗,要替人認罪。
她要替誰認罪呢。
客棧的掌柜哭昏過去一次,又眼眶腫痛地醒來,見到楊思又接著哭,「大人!大人!大人您可要為我做主啊!小人勤勤懇懇做生意,一下子客棧全都被燒沒了,傾家蕩產啊嗚嗚嗚嗚嗚嗚嗚。」
說著便要爬去堂上,親自抱住楊思的大腿繼續哭訴,身邊立刻上去幾名府兵將他攔下。
阿姀一想那火燒的慘狀,代入自己的鋪子遭此橫禍,也不免撫了撫額。
「帶人證。」
一聲令下,數人被帶至堂上,開始陳述自己看到的一切。
這本是審案中最正常不過的過程,可纖雲的神色卻越來越激動。
直至一直跟著韓序的隨從也被供言涉及,由府兵壓著上前來時,纖雲忍不住了。
只見亮得發光的地板上,忽然便有一白衣女子泣涕著伏低,一邊叩首一邊不住解釋道,「大人,妾身認罪,火是妾身縱的,求大人饒恕!切莫再牽扯無辜了!」
果然。
阿姀幾不可查地嘆息一聲。
先前她覺得黃嫻是傻子,豈能如此信任一個完全不相識的男子,即便是未來的夫君也不行。
沒想到更痴的,是這纖雲啊。
阿姀忽然就喪失了聽下去的欲望,轉身扯了扯衡沚的袖子,「走吧。」
她低下頭,心情並不舒暢,於是即便衡沚也跟著低下了頭,也無法看得清阿姀的神色。
好在衡沚這個人就是耐心,尤其是對阿姀,有著用不完的耐心。
她總有她的道理。
衡沚任由她牽著袖子,直至走出了公堂的大門。
「打算去哪兒?」衡沚撫了撫阿姀的背,安慰似的,「奉陪到底。」
阿姀撇了撇嘴,「想去跑馬,順便路過學堂,看看收尾收得如何。」
「先回去換身衣服吧。」那垂落的些許髮絲被他重新攏到耳後,不經意的觸摸,惹得阿姀耳朵都紅起來,「像掉進灰坑裡似的。」還忍不住笑了笑。
天闊雲閒,行人如織。
誰都不會注意到屋檐之下,默默溫存的鵠鳥。
今日也是個適合跑馬的天氣。
趁著秋風尚未涼透,迎面還有些舒爽。
阿姀收拾了一路心緒,坐上馬時,才真正找到了與衡沚傾訴的切口。
滔行依舊歸阿姀支配,衡沚令牽一匹新購進的戰馬,正好校驗一番。
「可能只是覺得,女子們本就不必為了依附男子存在吧。就像纖雲,雖然說緣分已盡,但那時韓序著人縱的火,她又為何要替一個變了心的人頂罪,若不是遇上楊大人,最是秉公不過,怕是要搭上自己的一生。」
她說這話時,高高地坐在馬上,衡沚腳下踩著綿軟的草地,思緒卻隨之飄了很遠。
聯想到自己的母親,不由沉吟片刻。
「阿姀言之有理。」衡沚牽著馬,與她並行,「男子們想要掌控女子的一生,只不過是想從中獲得大權在握的快感而已。對女子所經的苦痛,並不在意。」
阿姀驚訝地看著他。
她幾乎從不指望任何男子能認同她的看法,即便是對著老師懷乘白,也從未透露過半點。
年幼時常看話本子聊以解悶,負心薄倖令愛他人的戲碼實在看了太多,卻從來無人覺得這些男子做錯了。
夫妻之一生,在世人看來永遠都是妻子付出得理所應當一般。
而更加逼迫女子的,則是就連自己的父母也認同,女兒生下來,便是為了要嫁給旁人家的。
所以有越來越多的女子,生生世世困於世俗之下,永無出頭之日。
先是陳昭瑛,後是守寡半生的崔夫人。
接著便是周嫂子、如醉,到如今的黃嫻和纖雲。
「還以為你會駁我一兩句的。」阿姀低聲嘟囔著,不太自信。
衡沚輕笑一聲,風吹過曠野,讓他的衣袍獵獵隨風,顯出勻稱的身形來,像是矗立的楊樹般英挺。
「母親被這侯府束縛了一生,非死不得解脫。你是大崇的公主,若不是堅定地逃出皇宮,也難逃和親羞辱,也是非死不得解脫。」
唯有這兩個女子,母親與阿姀,幾乎占據他情感的全部,卻幾乎都遭受著父權的壓迫。
當她們深陷泥潭難以自拔,他又豈能隔岸觀火風雨不動,甚至認同強加在她們身上的囹圄。
「只是認同你罷了。」
認同你為掙脫出命定的劫難,而堅毅地站在風口浪尖。
又慶幸你的反抗,使我不至於再見你時,你孤苦地身處異鄉。
想到這裡,衡沚便覺心口如堵了一團棉花般脹痛,血肉也枯竭。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阿姀仍舊望著他,馬鬃隨風飄了起來,漸漸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心中只想到,衡沚並未因為她逃脫一國公主的職責不願和親而與朝中上下一起責怪,卻並不明白,在不知不自覺中衡沚深陷雙絲網,早就比她更萬劫不復。
是誰在起初騙逃脫的公主留在恪州。
又是誰率先以公主之名,困在了心中的恪州。
情之一字,如何能一筆一划勾算清楚呢。
——
游北王帳。
「今日我兒得勝而歸,諸位,飲盡此杯酒,祝我兒功成而反!」
上首坐著的,是一身長袍的游北王。
磨得雪白的虎骨以金銀瑪瑙等珠寶穿成珠串,懸在脖頸之上,又垂墜在突兀的肚子。
游北人缺少草木,也缺少食用的菜,因為水土的局限根本難以種活,是以部落中通常一牛馬羊為食物來源。
加之游北王好飲酒,兩相夾逼之下,似的腰腹渾圓堆積肥肉,人如球般腫了起來。
是以這些年別說打仗,連騎馬都些許困難了。
但人身居高位又偏執,誰也不敢為此向大王進言。加之男子們都覺得這乃是勇武的象徵,竟還爭相效仿。
忽歸自小在中原師父那處用飯更多些,中原人本就善農耕,自己培育沃土也要種一小畦蘿蔔白菜一類,在游北的女人們眼中,這可是貴物。
是以每次只有忽歸到來,才有些素食吃。
忽歸年紀小又好動,才長得高瘦拔萃,在一眾壯漢中極為顯眼,甚至常有人私下笑話他像野草般不堪一擊。
游北以部族劃分,諸部首領此時坐在一處,面和心不和,想法各異。
但大王說恭賀王子功成歸來,卻使他們有同樣的疑惑。
忽歸這一趟,既不曾得了土地,又不得得了大崇皇帝的金銀,何功之有?
就連忽歸自己,端起酒杯,也愣在了原地。
「怎麼?」游北王呵呵笑著,「沒聽懂父王所言?」
忽歸點點頭,「兒臣卻有不懂。」
游北王這才放下酒杯,走到忽歸身邊,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諸位,我游北曾與大崇簽下盟約,大崇封賞,則我部不再侵犯。我兒今歲跋山涉水走這一趟大崇,卻分文不得,寸土未收,乃是大崇皇帝率先撕破此盟約,逼我游北開戰!」
各部首領聽得此言,無不已杯扣桌,發出清脆的響聲來應和。
「本王早有開戰之意,苦無合宜的理由。如今忽歸,我游北未來的王,親自將這個合宜的理由帶回了游北,乃是大功一件,豈能不論功行賞?」
說著,語調便拔得越來越高,下屬一群人的鬥志,也被激得滿溢出來。
「戰!戰!」
其實游北王早就知道,這些人骨子裡的好鬥之血此消彼長,難以平息。
他只有忽歸這麼一個兒子,未來群狼環伺,作為父親,自然要為他鋪路奠基,保住王位。
這一趟出使,即便是隨便派遣一人,得到的結果都與今日無疑。而他親派親子出行,便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忽歸不僅因此封賞,還要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中親上陣殺敵,建立更豐厚的功績。
「即日起,樓關盟約我游北不再遵守,點兵練馬,待我鐵騎血踏中原!」
(本章完)
作者說:釣人者,人恆被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