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有雨水簇簇落下, 雨幕之後,阿姀一手撐傘,一手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地走出來。
這褚府的石板路, 石板也太過不平了。有了溝壑起伏,便容易積水,要是走路不當心,隨便踩上去,那一定累得衣擺全都被泥水染髒。
衡沚便在屋檐下, 如此等著她走過來。
踏進遮蔽之下,阿姀頃刻鬆了口氣,很順手地將傘遞給了衡沚。
「回家嗎?」
阿姀搖了搖頭, 「城南有個老書生過世, 正直今歲壽比耄耋,所以家裡要大半,我得去盯著。」然後拍拍衡沚的肩膀,「你先回去吧,不是還要去校場?」
衡沚被這動作惹笑, 手搭上去握住她,「走吧,送你去。」
唔, 看來現在的待遇, 要比從前好很多嘛。
來時便無車馬, 好在東街也不算遠。若要並肩而行,便不能一人一傘,容易濺濕肩膀, 也不好說話。
多餘的一把傘便被衡沚拎在手中, 撐了一把足夠大的, 正好能臂膀相貼,容下兩個人。
「不問問方才說了什麼嗎?」阿姀平視著前方,狀作不經意地問。
快到端陽了,走出坊間便會見到許多行商賣彩繩和香囊的小販。
即便有雨也不耽擱,用寬大的油紙將木架一遮,自己帶個斗笠,仍是熱鬧一片。
走到一架香囊前,衡沚騰開手,囫圇看了看,挑出一個顏色淺淡的,比在阿姀身前。
「眼下阿姀不正準備告訴我嗎。」用的是陳述的語氣。這大半年來說長不長,對了解阿姀的行事風格,時候確實足夠了。
由平日裡便可及更多,若是不想提及的事,她是不會再自己提起話頭的。
就比如,去蜀中,就再也不曾提及過。
衡沚對任何事都有分寸,不說也便不問。
「是準備告訴你。」阿姀從他手中接過傘撐著,衡沚彎腰將這粽子形狀的小香囊系在她衣帶上。「一會兒到了說吧。」
預想之中的好看。
或是說,什麼佩飾都能合宜地為她起到陪襯的用處,不會格格不入。
——為人夫君,便要捨得為娘子的胭脂水粉和衣裳釵環。
前兩日衡沚遇得章海來公堂報帳,走得匆匆忙忙差點撞到衡沚,又慌慌張張道歉,他才道出了這句話。
原來是替夫人去搶新上市一款胭脂的。
衡沚一想,自己似乎也沒正經送過阿姀什麼釵環,除了上元時讓雲鯉替她戴上的華勝。
阿姀說的那個老書生他倒知曉。
從前的那個員外,在城周辦義莊和學堂,便是請了這位去教書。
老書生家就在廢棄的學堂旁邊,後面即是茂林高草,多生蚊蟲。若是待今日這雨一停,其侵擾更甚。
雖離端陽尚有時日,這香囊中的艾葉丁香銀丹草都是驅蚊蟲的良藥,阿姀帶著便少受些叮咬,夜裡也可無憂了。
「老闆,多少銀子?」衡沚便自然地從懷中掏出碎銀子來。
小販一見是召侯與夫人挑中他的香囊,別提多眉開眼笑了。
賺個名聲比這香囊的幾錢銀子有用多了,於是殷勤笑著,「那裡好收侯爺和夫人的錢,您看得上便是我的福氣了,夫人戴著玩吧。」
小侯爺似是被這話恭維到了,心情不錯地轉眼望著阿姀。
阿姀坦蕩蕩回看過去。
事實是哪能買東西不給錢,那召侯夫婦的面子今日都要丟盡了。
衡沚捏了兩塊銀子,看起來能買十來個這般大小的香囊,遞給了小販。
走在路上,阿姀低頭見那香囊隨著自己步伐的起伏,一晃一晃地動,也挺開懷。
挽郎姓朱,四十歲上下,正在店裡忙活著,準備傍晚帶人去老書生家中守靈。
見衡沚與阿姀一前一後地進門來,很有些震驚。
他尚不知曉後來的事,周嫂子去請他時也並未將阿姀的私事一概說清,只說了她們兩人開鋪子,請挽郎來一同經營。
阿姀才想到,便立刻為兩人介紹道,「見過的,這位是召侯,這位是與我同僚挽郎的朱大哥。」
這句見過的,才讓朱清辨認出來,眼前這位順從站在阿姀身後的,竟然是城外出殯時殺四方的召侯世子。
「那你們……」
阿姀趕快辯白道,「誤會!誤會!那時世子本有事詢問,不是要綁我的。後來相識漸深,才成婚了的。」
朱清腦中迅速理解著這段話,雖然衝擊力極強,還是很快消化了——他們阿姀,這是時來運轉,平步青雲了。
剛剛相識那會兒,朱清見到的阿姀還瘦得沒二兩肉,瞧著就讓人心生憐意。
他還嘀咕,這姑娘到底禁不禁哭,錢還沒掙到手,人哭昏過去了可怎麼好?還是周嫂子極力為阿姀說話,他們才一直共事了下去。
幾場喪事下來,朱清對阿姀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新認知。
這姑娘豈止能哭,簡直太能哭了。尤其長得又好看,一哭便更惹人疼,為此他們接了好些生意,手頭一時寬綽了不少。
而且一同吃飯時什麼也不挑,見什麼吃什麼,好養活得不行。
那時還感嘆,這麼好的姑娘怎麼就淪落到來做這種事謀生,老天真是不長眼。
可現下看來,成了召侯夫人,便再也不用受苦啦!
想到這裡,朱清開懷地笑笑,趕快給兩人騰了地方,好讓人家在閣樓說些體己話。
熱茶一杯,算是消磨了雨天的清冷。
兩人同捧著茶盞,一個在措辭,一個在等她措辭。
「褚惠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把沈氏拉下馬。」阿姀淡淡評述,「也正常。我那混帳親爹親佞遠賢,平白坑害了秋淵一家,連同他的學生。恩師慘死,自己也不得不流落北地為官,鬱郁不得志,是得生出些要命的念頭。」
「就為這事,我那時還同懷先生一起罵過沈琮。」像是什麼高興的事般,阿姀還略得意地揚了揚眉。
「不過我一點也不在意他能不能成事,我在意的還是尤潼那件事。」話鋒一轉到這兒,便顯得凝重了,「我猜除了邶堂之外,也不是一兩個人憎恨沈氏了。按著褚惠的說法,沈家絕後,與崇安殿的建造有很大關係。」
不過最後一句,阿姀藏著沒說。
褚惠話有深意地盯著她,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如果真的想知道真相,不妨親自回都城去看看。
回到都城,遲早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只是還不是現在。
衡沚輕啜一口茶,潤過嗓子之後說,「邶堂既與都城有關,便不再深究下去了。但如若再與游北勾結,那我必不輕饒。」
看似沒什麼情緒的一句話,分量卻如千鈞重。
如此這般,將「不深究」的決定拋給阿姀,便是篤定了她與褚惠一定有所交易了。
阿姀打量著衡沚的神色,有些拿捏不定。
衡沚發覺她緘默,不由地軟下聲音來,注視著她的眼中也如手中熱湯般,有了溫度,「還不信我?你要做的事,我雖不會相助也不會阻攔。」
阿姀手在桌下,捏了捏那枚香囊。
「恪州重地處在疆域邊界,享民之祿便要守一方,職責在此,不可輕妄。」言之至此,沉吟持重,是卸去了偽裝的衡沚,「但你要如此必當有你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阻攔你。」
阿姀感受著他的目光。
鄭重其事地,將他身為一方諸侯的重任,與她的選擇放在一起。
這讓她恍惚覺得,自己也會重如千城了。
起碼是在一個人的心中,如此衡量。
曾經晦暗的年歲,在慢慢生出新的枝葉,盛進光來。
「江山與我而言,並不重要。」衡沚手中拎著水注,將盞添滿,「誰坐這個江山,我也毫不在乎。但無論何時何日,公主因此身處險境,我定不作他想擋在你前面,為你陷陣。」
那日徐夫人靈前,衡沚笑著說的,能尚公主豈非我之福澤。如今看來,似乎並不是玩笑。
他一貫的輕散,很難讓阿姀分辨得出,到底其中幾分真假。
直到方才阿姀才在心中敲定。
人若不可避免地落入紅塵,想要生出與誰長相伴的念頭,要做樑上燕,阿姀只覺得,這個人是衡沚也很好。
尋自己的所求,即便前路萬難身後也有堅實的盾。
她想做的一切,衡沚都不曾干涉。
在乖乖接受和親,被嫁與不明對象的人,委身磋磨一生這樣的選項中,衡沚是最好的那一個啊。
「我知道。」
最後,阿姀輕聲說。
在閣樓的窗欞之後,阿姀無言地目送著衡沚撐傘的背影,挺括堅實,逐漸消弭在了人群之中。
老書生的家中僅有一妻一女。
先失長子,又老來得女,珍愛異常。如今女兒豆蔻年華,尚在閨閣。妻子一夜之間蒼老憔悴,兩人都撐不起這樣大場面的喪禮。
出錢出力的,是老書生曾經的一些學生。也是他文品兼修,學堂破落的這些年裡一直有學生來探望。
老書生從不收學生們的銀錢財帛,自己辟了些耕田,又在院後種了十來顆核桃樹,以此來維持家用。妻子也做些繡品,拿去換些錢填補空缺。
所以學生們常常為老師修補屋頂,或是到了時令來幫忙打核桃,往往還要留飯一頓,再帶些核桃走。
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好些年。
好到他的女兒,從田壟間的總角黃髮,長到娉娉婷婷。
阿姀站在靈堂前,往來賓客絡繹不絕,倒是看出了老書生的好人緣。
章海也曾讀過員外的學堂,即便不與老書生相熟,也聽過他的名聲,特來弔唁。
更加做了些好事,一應包下了所有人的餐食,一日三次地來此送飯。
見他抓耳撓腮地過來,阿姀忍不住笑了笑。
「小侯夫人,您也來啦。」章海用力抓撓著自己的手臂,叫苦道,「一如了夏,正是蚊蟲多的時候,這裡樹多,便更磨人了!」
「是嗎?」阿姀卻沒發覺。
章海眼尖地看到她衣帶上垂著的香囊,不由欽佩,「還是您有先見之明,為端陽做的香囊,確實能防著這些呢。」
阿姀低頭看著它,不禁莞爾。
原來是這個意圖啊。
(本章完)
作者說:買一瓶花露水,狠狠地噴在我的周圍(微笑)感謝在2023-04-03 23:36:28~2023-04-05 23:27:1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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