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 慢點慢點!我這一把老骨頭閒出鏽了,哪招架得住你這麼趕啊!」
龔嵊風塵僕僕從北邊回來,方才進城, 水還來不及喝一口,就被雲程抓著飛奔而來。
馬上劇烈顛簸,尾椎骨都隱隱作痛。
「快點快點!你當這是請喝茶呢?我主子昏過去兩天了,我怎麼能不急!」
雲程的聲音愈急切,調門就壓得越低。
畢竟不是什麼好事, 也不能宣揚得整個城中都知道。
前兩日龔嵊來信說道,途遇游北人在馴馬,為了不打草驚蛇, 只要多采了別的藥草, 敷衍過去了。
游北人一走,龔嵊尋摸著時間差不多,再拖下去那小子估計撐不住了,日夜兼程趕了回來。
俗話說醫者父母心,既救了人, 就要救到底不是?
「我那就是顧及著召侯的命,不然也不至於水都喝不上一口!」龔嵊大喘著氣,扶著門腿都酸軟了。
雲程著急啊, 也顧不上自己還在喘氣, 腹誹著這人一個大夫, 怎麼體質這麼差。
一杯水溫熱得宜,從後面驀然塞進了龔嵊手中。
他被嚇了一跳,彈起身來回頭看, 皺眉閉眼捂著胸口, 「哎呦, 嚇死我了,還以為是召侯回魂了,原來是你啊,小公主。」
阿姀遞杯子那隻手,就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雲程也嚇了一跳,從龔嵊身後快步上去,捂住了他的嘴。
怎麼,才過了幾天,這世道又翻天覆地地變了?
阿姀前前後後,將自己最近做的事全都想了一遍。
就在這懷疑人生的剎那,雲程眼疾手快拽著龔嵊進了房中,對阿姀點了點頭。
阿姀四下望了望,風平浪靜。
幾個人謹慎地進門去,才敢大聲說話。
龔嵊來時,阿姀正引了魏虢暉和他的嘍囉們去校場,是以並沒有見過他本人。
後來去信詢問,也是書面聯絡,今日算初次見面。
可阿姀這會兒越看龔嵊這張臉,越覺得哪裡見過似的。
見人歪著頭出神,龔嵊哈哈一笑,指尖隔空點了點她,什麼都沒說,又像是什麼都說了。
想起來了!
靈光一閃,阿姀忽然想到許久之前,久到她還住在尚書府的某一天。
懷乘白好廣結友,受得了他脾氣的人,後來都成了朋友。受不了了的,要麼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要麼就成了宿敵。
這個龔嵊,便屬於兩人不打不相識,最後成了酒友的人。
據懷乘白說,是為了教阿姀這麼個不成器的徒弟丹青,他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
於是買了枸杞小參什麼的,便去酒廬打酒。
龔嵊路過也來買酒,發現懷乘白將這些藥材混不管藥性,全要放進酒里泡著,連忙上去阻攔。
結果顯而易見,就因為此事吵了起來。
爭論聲引來了周圍許多人,懷乘白便說不就是些藥理藥性罷了,打不了比一次。
這種幼稚鬥氣的行為,龔嵊還真答應了。
左右他學了二十年醫了,總不可能吃虧吧?
當然,懷乘白有些目中無人,想將他當軟柿子捏,卻錯撞在了樹幹上,輸得好慘。
龔嵊哈哈一笑,倒也仗勢,根據懷乘白的說法重新為他開了藥方子調理,還讓他莫要再浪費酒了。
懷乘白亦覺得對胃口,便說調理急什麼,拉著龔嵊請他喝酒。
事情也便是發展到「五花馬千金裘」的地步,阿姀收到了店家的信,趕快帶人尋來了。
「誒,這小丫頭是誰啊?」龔嵊一眯眼,發現眼前站了個穿杏花裙的小丫頭,人倒比花嬌。「懷兄,你還有這麼標緻的一個愛女呢?」
懷乘白本醉得無聲無息,聽到這話亦眯眼瞧了瞧。
哦,哪裡是閨女,是個不成器的徒弟啊。
「哪裡哪裡,我豈有這福氣。」懷乘白笑呵呵地指著阿姀,「當這丫頭的爹,我還不得折壽啊?這是我學生。」
龔嵊那時還以為,懷乘白說的折壽是氣得折壽,跟著樂呵呵笑了兩聲。
只見皓齒明眸的阿姀,下一刻便抄起桌上的酒壺,猛灌了一口。
這情形,突然就從折花門前劇,翻篇去了颯沓如流星。
「嚯。」小姑娘可以啊,刮目相看。
「把這兩個酒鬼,扛回尚書府。」臉色驟沉,轉身與老闆娘說話時,又忽然轉晴,「勞煩您了,記懷先生帳上。」
懷乘白:……
你看,我說了折壽,消受不起啊。
第二日酒醒,龔嵊便知曉了,這原來是當今聖上唯一的女兒,公主元寧。
那時既沒有加封宣城,也沒有得到什麼來自父親的恩賜。
原本元寧是武安帝賜給阿姀的名字,也便這麼不清不楚地叫成封號了。
即便經年不見,這位豪氣如雲,放肆飲酒的公主,還是在龔嵊印象里熠熠生輝。
「想起來了嘛?」龔嵊捋著鬍子,臉上也多了些歲月風塵,「那時送給公主的小玩意,公主也忘了嗎?」
阿姀想到自己那點糗事,不大好意思地偏了頭。
「自然想起來了,原來是您啊。只不過我逃得匆忙,並沒帶著那個小葫蘆。」
龔嵊擺擺手,「不打緊不打緊,我先瞧瞧你這位郎君死活,咱倆再敘舊吧。」
阿姀點頭,隨著他的腳步跟在身後。笑意仍在眼底,撇了撇嘴。
他鄉遇故知,倒也不是什麼愁腸百轉的事嘛。
龔嵊特意去游北帶回來的藥引子,是外表上無長生木完全不同的花草。
從布背簍中小心翼翼地端出來,底部還帶著個手心大小的花盆。
「這是?」阿姀好奇問道。
行醫之人,原來嚴謹至此。為了不讓草藥枯死,看來花了不少心思在路上。
「這是瞬草,一種同樣長在游北的毒物。中毒者朝生瞬死,因此得名。」龔嵊將花盆放在桌上,利落地揪了幾片葉子下來。
「這兩種劇毒之物相剋,互相折抵藥性,人便能活了。」
阿姀望了望床帳之後,面色蒼白的衡沚,不大放心,「折抵之後,便沒什麼遺症了嗎?」
龔嵊滿意地點點頭,「公主還是那個聰慧的公主啊。遺症是有,不過問題不大。瞬草服下之後,毒血會自然而然地排出體外,吐個兩天血,便好了。」
「還要吐血啊?」即便知道毒血必然要排出,阿姀心中還是不忍,「先前龔先生沒來,他已經放了好些天血了,這麼個失血法,人能受得住嗎?」
嘖嘖,龔嵊手中一頓,審視著面前,如今已然長成明月珠子般的公主。
人本生得瑩瑩,偏那青山一帶似的長眉隨凝神思索收緊,便有了幾分清愁。
「年輕人嘛,情之深關之切,自然得很吶!」龔嵊用一副我全都懂的模樣,慈祥地看著阿姀,「你先生若是知道了,大約也會開心的。」
雲程甚至在一旁偷偷地笑。
再回看龔嵊,更是樂得瞧她熱鬧一般,毫不收斂。
欲言又止了半天,阿姀只好轉移話頭,「先生雲遊多年了,難道您見過他?」
而後又長嘆一聲,「算了,他自遠走了也不曾給我消息,天下之大,任他去浪吧。」
龔嵊為衡沚診了脈後,還難得誇了他幾句。
無非是說什麼,多虧常年練武底子就是厚實,脈象平穩之類云云。
全是看在阿姀流露出的關懷,特意說給她聽的。
接著拽著雲程去廚房煎藥,兩個人眼神交匯,溜得比耗子還快。
腿也不酸了,氣也不喘了。
阿姀右手隱隱疼了好幾天,剛才沒來得及說,這會兒便想跟上龔嵊讓他看看是不是扭傷了。
近幾日來生意多得要命,就是賀生一類根本不用找人籌辦的紅事,許多人也要花高價來買個彩頭,求一副召侯夫人的對聯。
大約是寫字久了,本就疲勞,又不甚注意,跟著秦熙連著練了幾天挽刀花,痛得越來越明顯了。
見她轉身要走,床上忙伸出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不動則已,這一動,外力一激,疼得阿姀當即驚呼一聲,人靠倒在床沿上,「啊!」
衡沚人本來模模糊糊,不太清醒。高熱不退叫他靈台混沌一片,雙眼如有千斤般難睜開。
只是潛意識察覺到阿姀在身邊,並且就要走了,才本能地想留住她。
可這一聲痛,加之撞在床邊的響動,徹底讓衡沚清醒了。
「怎麼了?」那雙眼睜開,燒得嫣紅一片。語氣里急切,嗓子幹得比割老木頭的聲音還糙。
指腹滾燙的,灼燒著阿姀的腕間。
一雙疼出淚的眼,對上另一雙迷茫不清的。
相顧無言的瞬間,還以為在上演話本子裡,什麼生離死別的戲碼。
衡沚不知自己睡著了多久,只覺得恍如隔世。
這樣近地看著她的機會,平白地少了半輩子一般。
卻還記得她喊疼,低頭看了看她的手。
「應該是扭著了,猛地抓一下,就有些疼。」
瞧他以為多嚴重,周身凝著沉沉的氣息,阿姀趕快解釋道。
阿姀付在床邊,衡沚坐直了身體,便顯得高她許多,將她整個人都攏在身前似的。
滾燙的手心小心覆住已然有些腫起的手腕,輕輕揉著。
「我有兩件好事,你想先聽哪一件?」阿姀狡黠地揚起唇,明麗瑩亮。
「你說一個,我聽一個。」衡沚的眼中的凍湖水,春風吹皺,聲色沉醉。
「首當其衝,便是龔先生風塵僕僕回來了,你很快就可以擺脫長生木的苦痛了。」阿姀自覺這更是緊要,便毫不保留地說了。
「嗯,還有?」
這麼平靜,一點也不開懷的樣子啊。
阿姀繼續道,「我呢,包管了如醉的後半生,她心甘情願地把從前查不到的賀涌的事,全都說了。」
只花錢就能辦妥的事,阿姀講出來,莫名有些得意,已經在心裡誇了自己許多遍。
「這麼厲害啊。」衡沚一笑,將她帶起來,好安穩地坐在自己旁邊。
「這些,不算好事嗎?」阿姀試探著問。
衡沚盯著她,沉吟片刻,「還差一點兒。」
「那什麼算是好事?」
「好事?」衡沚念著這兩個字,似乎陷入沉思。
阿姀便靜靜等著,一些無源的預感,使她的心跳漸漸快起來。
衡沚久久無言,既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如何詳述。
自幼習文勤勉至今,也有了無法言喻的時候。
眉眼峰巒般,阿姀不由衷地接近。
再近。
「情之深,關之切嗎?」
情之深,關之切。
字字珠璣,直墜心門。
(本章完)
作者說:感覺接下來要發生點什麼了(端詳.jpg.)
手腕:沒人關心一下我嗎
註:
「五花馬,千金裘」——《將進酒》
「折花門前劇」——《長干行》
「颯沓如流星」——《俠客行》
李白開會(bushi)
不正經作者感言:
謝謝小天使「序曲」灌溉營養液~作者手動花式比心5分20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