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參和副將兩人, 一左一右站在魏虢暉身旁。行軍的行伍之人,突出的就是不怒自威。
魏虢暉喉嚨幹了干,說不出半個字來。
若只是家丁守衛, 人並不多,那他帶的這些工匠常做重活,還有幾個做過軍中百戶的,也算是能頂得上。
可現在眼前烏泱泱一片,將他們圍得水泄不通的人, 若真下手,只怕會讓他們死得像螞蟻一樣容易。
說來還得怪上頭的主子病急亂投醫,也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消息, 魏虢暉便信心滿滿地來了。
結果現在倒好, 讓人家逮了個瓮中鱉,還不知道怎麼收場。
僵持了一會,雲從悄悄地站在了阿姀的身後。
見他有空出來,想來就是沒什麼大事了。阿姀回頭看雲從一眼,他果然垂頭示意。
既然如此, 阿姀看著底下的局面,忽然心中有了別的想法。
「段教頭,算了。」她從台階上走下來, 輕巧地提了提裙子。
地上是魏虢暉剛剛吐的茶葉渣, 猶如他此時的命數一般塵土裹面, 任憑宰割。
「魏工曹官職在身,我們豈好動武呢?」那調遣恪州所有輕騎精兵的令牌,如玩物般在阿姀指尖轉著, 「既然魏工曹說了有要事, 那我們便順路去看看。」
魏虢暉心道不妙。
「軍令都在我手裡了, 今日的事,自然也是我說了算。雲從,去牽馬來。」
阿姀的目光,就鎖在魏虢暉的一舉一動上。官服的衣袍在手下攥得成了褶皺,一副事出反常必有妖的模樣。
挨著身邊兩個大漢,魏虢暉說話顯然也收斂了一些,「夫人,這工曹里的事,都是圖紙一類。您一介女子,怕是……」
段參一個眼刀丟過去,後面那半句不中聽的話生生讓魏虢暉咽了下去。
被逼退了幾步後,原先的轎杆處,魏虢暉是再也坐不得了。
時移世易,如今換做阿姀安穩地坐下,「怎麼,看不起我?你火急火燎來找我家小侯爺,不過就是為了錢罷了。如今你該去打聽打聽,章海一單滿月宴,連同酬金我水長東就賺了三百兩,工曹上下整年年的俸祿也不過百兩。」
魏虢暉視線躲躲藏藏,束手無策起來。
「還是說。」阿姀話鋒一轉,忽然詰問道,「你有什麼別的圖謀?」
左右士兵隨著將兵器向前一橫,更逼得他們縮緊幾步。
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此時此刻的逼迫之下,魏虢暉也不得不敗下陣來,在兵刃面前開了路。
雲鯉一行人都留在宅中,沒有隨性。
阿姀牽著韁繩,穩穩坐在滔行鞍上,回頭看了一眼他們。這目光落在雲鯉、雲從和趙氏三人眼中,便有了不同的含義。
趙氏神色複雜,再度想起了不久之前,與這位可以稱得上是謎點重重的新夫人的談話。
也許她做的一些事,落在崔姀眼中,不過都是玩鬧罷了。
是了,能繞開她的眼線,日日光明正大地去東街坐堂,又故意不戳破這層盯梢,她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崔姀又豈非不知。
崔姀與小侯爺日日相對,只怕小侯爺心中也是明鏡高懸吧。
雲從刻意多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隨著一行人身影漸漸遠去,果然在街對面的二樓見到一個人鬼鬼祟祟的跑了。
穿過迴廊長橋,雲從的衣角被風帶得翻飛,這個消息他需要立刻回去告訴衡沚。
早上請的龔大夫,是吳掌柜介紹的,一個實打實的隱世名醫。據說向來救人只看心情,但因為與吳掌柜有些交情,連臉沒顧得上洗就一路腳不沾地地被帶進了這座院子。
答應施救的理由也很隨意,竟然是看山了院子裡那處山水小景。
這倒是與褚晴方的審美很是一致。
褚晴方早被鄭大送了來,情緒輾轉難平,也不太願意搭理人。
關了自己一天之後,忽然發現院子裡嘈雜不斷,出去一看才發現衡沚半條手臂淌滿了血,被人背著回來。
連石子小路上,都是他指尖掉落的血跡。
龔大夫這麼一問,褚晴方聽了個牆角才知道,原來衡沚是在搭救她們母女時被匪徒所傷,刀刃上沾著毒,毒發使傷口潰爛難以癒合,才導致人昏迷過去高燒不退。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賀涌。
這種毒是源於游北草原上一種只生根不長葉的根莖植物,倒是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長生木。
為了保護自身不被草原上的馬牛羊吃掉,它先是退化了枝葉,又衍生了毒素。人若誤食之後,通常麻痹感知陷入昏厥,不久之後便多處臟器衰竭而死。
長生木只有在秋冬之際才會生長,游北人缺醫少藥,以前用它充作麻沸散。
因為信奉天神會帶走所有飽受病痛的族人,使他們得到安樂的長生,就如同因長生木而死的人,幾乎感受不到痛苦,所以以此得名。
龔嵊長須一捋,脈搭了半天,才尋摸出一個辦法來,「若是想短時間內抑制毒性,到有些簡單可行的辦法。」
衡沚的右手已經麻痹無知,這是長生木的毒素開始蔓延的趨勢。聽聞這番說辭,不由眉間一凜,沉聲道,「先生的意思是,此毒無解?」
不敢道屋內眾人,起碼雲鯉的臉色驀地慘白起來,手中的東西已經要端不住了。
「嗨!」見他會錯了意,龔嵊趕快解釋道,「你這個年輕人,怎麼這樣悲觀?老夫是說短時間內不好解,可又沒說不能解不是?」
此時衡沚高熱難退,總算是卸下心勁兒來,人脫力靠躺回身後的軟枕上。
就剛才那一瞬間,他連怎麼寫封遺書托人帶個阿姀都想好了。
那必定是此生無緣,為了不讓她少嘆兩聲氣,存在他這兒的那兩張欠條都是要隨人死燒成灰的。
甚至都不能親口對她說,以後睡著時手中別拿著扇子,砸到人可怎麼辦。
阿姀一定會露出驚惶的表情,像院子裡那隻養得毛色光亮的兔子。一站在它身後,就會驚恐得跑開。
這是件因緣際會的事,一定要在一個高興和樂的時候對她說出來。好感慨感慨,他們之間原來是早就有些緣分的。
而不是她哭得紅腫著眼,徒增傷心。
也許她會哭,就像從前收了錢給人哭喪那樣賣力。
衡沚心想,那他一定會給阿姀很多很多錢。
見著病人臉上忽然露出無奈又蒼涼的一點笑容,龔嵊心頭倒有點發毛。不是說了能解毒嗎,做什麼還這樣超脫地笑啊。
年紀輕輕,就看破紅塵了?
龔嵊的抑制辦法,就是放血,直截了當。既然長生木是以麻痹神經來蔓延毒性,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讓它蔓延下去。
「血中帶毒。再說人只要清醒了,自然就不會被麻痹了。」龔嵊笑著,將一柄兩指寬的銀刀放進目瞪口呆的雲程手中。
這話無論是乍一聽,還是緩一聽,都似乎靠不住呢。
這人真的是什麼神醫嗎?
「那,若一直放血下去,人怎麼熬得住?」雲程急切問。
龔嵊已經開始收拾藥箱了,「慌什麼,他身體好著呢,放點血怎麼了?待我開個溫補的方子,按劑次服用就行了。」
衡沚的眼神涼涼地掃過雲程,仿佛對他低看自己的體質感到很不滿。
龔嵊被從後門送走時,前門的段參帶著人的山呼聲正好傳進室內。
「魏虢暉今日有個什麼下場,卻讓人很好奇。現下就等你家侯夫人的好消息吧。」衡沚的目光磐石般投向遠處,熱湯的白氣氤氳中,顯得很不分明。
雲程不解,「您就這麼篤定夫人會反逼魏工曹去新校場?」
「當然會。」衡沚果斷答道,「從頭至尾,魏虢暉的心思都落在她眼裡,既能報私仇又能賺名聲,順便能坑點錢。一舉多得的事,不正合她的性子嗎。」
說到最後,語音略略上揚,竟有些得意的意味。
不過他二人還真實打實是通道同途,命里註定的一路人。彼此的想法即使來不及溝通,卻也能洞悉個七七八八。
阿姀站在新校場這一片廢墟前,著實有些輕快。
魏虢暉接手這個工程,阿姀就料定有一日必出問題。沒想到也還未施工多久,就開始給衡沚下絆子了。
劉敬銘與魏虢暉,很明顯是一夥的。若是能端掉魏虢暉和他背後的主子,劉敬銘也跑不了。
屆時以自己積累的名聲,還有留在章海那兒的好印象,商會重新推舉大掌柜,即便自己坐不上,也能將章海推上去。
章海敗絮其中,只想著自己那點名利,是個十足的廢柴。既不知道魏虢暉他們背後的勾當,又因為總是被劉敬銘壓了一頭而心中不忿。
他就是最好的人選。
以他狗腿的程度,到時候等自己攢夠錢請衡沚出面,籌建一個學堂,順便將員外郎那善堂和義莊也重新開起來,把他兒子送進去讀書免去束脩,章海還不得樂翻天去。
這樣想著,阿姀便已經有了將魏虢暉打得四分五裂的籌謀了。
兵器庫那裡塌得最嚴重,地基下陷之後,木頭也跟著倒了下去。
一般使用杉木或松木頂梁造屋,是較為堅固的。可這些杉木殘骸全都有不同程度的碎末,頂梁的那根松木更是從中劈開,露出尖銳不平的木質結構來。
阿姀走近幾步,正打算抓起一把碎屑查看。
而手都還未伸出去,就被旁邊的一個匠人攔住了,「夫人,夫人當心,這東西扎手得很,還是小臣來查看吧。」
那心虛的神色,阿姀只瞟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不妨事,我自幼窮苦出身,沒那麼嬌氣。」也知他們身為臣下,不敢隨意阻攔,阿姀再次伸手,動作迅猛得多。
「且慢!」魏虢暉這下是急了。
他今日本沒想著真稟報這事,是掛羊頭賣狗肉去的,根本沒對這些廢墟事先處理。而一路上段參將他們看得死死的,又毫無機會報信,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召侯夫人徑直走向了兵器庫。
前面的演武台塌了一大片,誰能想到她看都不看,簡直如有神助。
現在若不將她攔下,那今日自己的烏紗帽,只怕是連著腦袋都要通通進公堂大牢去了。
背後的主子,可不會來救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