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虢暉心中, 可謂是驚濤駭浪。
因他的喝止,阿姀收回手,好整以暇地在原地看著他, 「魏工曹有何疑問?」
囁嚅了幾下,魏虢暉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他當即弓身作揖道,「夫人容稟,今日我等急見小侯爺,便是因為找到了突然坍塌的元兇, 請小侯爺示下的!」
此話一出,只怕心中驚濤駭浪的,要換成隨行的幾個匠人了。
阿姀環視一周, 果然見他們面面相覷, 似有焦急之色。
「哦,竟有此事?」離開木頭廢墟前,阿姀帶著幾分探究的笑意,看他如何負隅頑抗,「那魏大人快快道來, 工曹也好及時止損,勿要再生虧損。」
「是、是。」魏虢暉見身前身後,讓巡防營精銳前後左右堵住了去路, 不得不宛轉求生。「夫人請看, 這便是證據。」
懷中遞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 指尖微微發顫起來。
還挺慫。
段參接了過來,展開遞給了阿姀。
紙上白紙黑字,寫下的不是生門, 卻是魏虢暉親自送來的罪狀。
「關如竟、楊飛、喬邑。」按名單所列, 阿姀念出了三個名字, 「系校場奠基匠工三人。二月初六工期已至,仍無法交工。以次土充之,奠基不牢,有鬆動。」
幾名士兵立刻上前,見三人縛臂扣押住。
接著是預想中的,一片冤枉之聲。
「夫人明稟!我三人不敢!」
「冤枉!夫人冤枉啊!」
「閉嘴!」魏虢暉厲聲呵之,叫做喬邑的那人離得近,生生挨了他一腳,差點伏倒在地上,「見夫人如見召侯!竟敢在貴人面前狡辯,真是不知悔改。」
這次連段參都沒繃住,嘴角扯了扯,又迅速恢復了凶煞的模樣。
任憑他發著瘋,阿姀目光一轉,指向了剩下的另一個人,「那你?」
這人顯得鎮定多了,立刻跪了下來,細細解釋道,「回夫人,小臣何競文,並不是奠基組的,而是建造組,負責修建地上房屋。」
「演武台下陷,兵器庫也隨之倒塌,可小何大人似乎並不見愧色啊?」
何競文瞧著不過而立之年,人生得清瘦,覆舟唇,總像是不愉悅的模樣。
「回夫人的話,方才工曹大人也說了,是因為地基不堅實下陷,才導致地上房屋隨之塌陷。小臣並不認為,這與自己有何干係。」何競文腰背挺直,毫不見怯。
圖紙由兩人展開,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即是小何大人的手筆,便勞您介紹一番吧。」阿姀稍微推開兩步,將目光落在了何競文的手上。
這雙手極為白淨,關節處勻稱,指節修長,不見一絲傷痕。
「我聽聞,匠人們時常自己用木雕先行做出房屋形狀,榫卯釘出簡易結構來輔助修建。小何大人條理清楚,想必手工活兒也不差吧?」
見阿姀欣賞地盯著自己的手,何競文妥善地縮了回來,重新交迭放在身前。
手臂垂下去會顯現出些青筋來,似乎他也很清楚,藉助自身所有的優勢,來賺足他人對自己的好感。
「夫人過譽了,不過職責所在。」
阿姀笑了笑,沒再作聲。
「既然如此,一切都分明了。」魏虢暉回過頭來,一副誠懇的樣子,「皆是臣督察不力,請夫人秉公處置!」
何競文眼觀鼻,鼻觀心,也跟著接話,「請夫人秉公處理。」
被縛住的那三人又開始此起彼伏地喊冤。
「段教頭,依你看呢?」阿姀不以為意,又笑問段參。
段參也知,他們這位夫人心下只怕早有了想法,正等著一個時機讓他拿人呢。
於是他一端肩膀,瞧著威猛無比,「全憑夫人決斷。但屬下倒是清楚,導致我巡防營精兵折損受傷的元兇,必是一個也不能發放過。」
後幾個字咬牙切齒地,似野獸茹毛飲血般,魏虢暉心中一緊,不由吞咽了幾下。
「好,那就捆了吧。」
阿姀瀟灑地一轉身,身後幾個士兵得了令迅速上前,在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將魏虢暉與何競文兩人五花大綁,摁倒在地上。
「不是,抓我做什麼?是他們吃回扣!他們拖延工期!」魏虢暉像只脫了水還在垂死掙扎的魚,面色醬紅,語氣激昂。
一條條一句句,清清楚楚將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罪狀抖摟了個乾淨。
阿姀十分不解,「我說,魏工曹是拿我當三歲糊弄嗎?你真以為隨便說兩句我便深信不疑了?段參,念。」
魏虢暉戛然而止。
「何競文,原州人氏。年幼時喪夫,隨母親以賣茶為生。而後原州戰事吃緊,互市逐漸戒嚴,便遠赴恪州投奔自己的舅舅劉敬銘。」
被點名的本人,正跪在地上垂著頭,看不清臉色。
阿姀想到方才,他故意將雙手露給自己看的模樣,更覺得好笑。
而魏虢暉聽到這裡,臉上醬紅猛地褪去,便剩下一片慘白了。
「劉敬銘正缺一人賣命,便拿自己的妹妹做要挾,以榮華富貴為誘餌,將絲毫不懂工造的何競文指派進了工曹填補空缺,參與新校場修建。」
段參邊說邊將地上的碎木頭挑了兩塊,一片遞給阿姀,一片捏在自己手中。
「於是劉敬銘藉機讓何競文從中牽線,好讓供給的木材生意牢牢握在自己手上。又暗中以用水泡發過的劣木替換好木,既從中拿了回扣與魏工曹私分,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造成事故假象,以此報請召侯下批更多經費。」
阿姀用手將中間的木頭一捻,色澤更深的那部分甚至碎成了木渣。
「本人呢,不才。曾識得一人善木雕,跟著學了一手識木。」阿姀走近兩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兩人,「木頭是何時被水泡的,被泡了多久,質量好不好,我一眼就看得出。」
手掌一翻,碎渣便全都飄落在了魏虢暉與何競文眼前。
「如此木頭拿來造屋,這樣的貪污手段,我瞧魏工曹很是得心應手嘛。」
何競文這時也不顧得賣弄自己那雙手了,狠狠地抓著地上的土,不甘心道,「夫人什麼證據,憑空便指控小臣與工曹,豈非欲加之罪?」
也便是話音降落,不遠處另一隊戴甲持刀的士兵,便風塵僕僕地趕來了。拜這幾人貪污所賜,地面揚灰肆意,黃沙遮眼。
領頭的士兵右手高舉,攥著一把帛書,高聲道,「證據在此!」
何競文:……
這些人,並不是從私宅隨行而來的,都十分面生。
阿姀心中打鼓,本就沒有證據,是打算詐供來著。方才正苦於如何繼續瞎編下去,又怕挑木頭那番託辭假話,萬一何競文真讓她當下鑑定,圓不回這個謊。
卻不曾想,這殺人的刀,正正有人遞到手上來了。
東西遞上來,阿姀才發現這並不是一份帛書,而是一個布袋,裡面裝滿了紙張。
翻開布袋之前,阿姀特意瞟了一眼魏虢暉。後者的脖同老龜般伸著,急切地想聽自己的死判。
「哼。誰知道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什麼都能說成證據,黑的在夫人口中也能說成白的。」何競文將臉移開,心中是百味雜陳。
因為他知道,自己同魏虢暉一樣。雖然魏虢暉和他那好舅舅到底做的什麼事,他並不很清楚。但一旦今日蓋棺定論,那麼魏虢暉的主子不會救他,就如同好舅舅也不會救自己一樣。
阿姀自顧自拆著,毫不在意何競文如何奚落,「搜的,從你家,他家。」
這下子好了,不止生死難料,還無語凝噎。魏虢暉狠狠剜一眼何競文,今日橫豎是死,黃泉路上也要和這小子一塊兒走。
文書掃了兩眼,阿姀才發覺,這些不是唬人的東西,原來真的是證據。
不止有劉敬銘與何競文的書信往來,劉敬銘名下木材鋪的供貨清單,還有魏虢暉簽署的官令。而後錢莊的出入帳記錄,與魏虢暉一封陳述尚未發出的書信,不計其數,皆在其中。
段參見夫人愣了愣,不能更低聲地在她耳邊解釋道,「是小侯爺叫人去抄的。」
阿姀忽然一下笑了,還真是他。
原以為今日獨木難支,不成想他卻早有謀劃。
人都半死不活了,她前腳帶人走,衡沚後腳就命人去抄證據。
若說事前心中無成算,阿姀卻是不信的。
還真是瞌睡了就給她遞枕頭,想坑魏虢暉一把就有人給機會。
這種得心應手的感覺,竟然讓阿姀有些無所適從。
好吧,那今日這個威風,她便逞定了。
「魏工曹,要自己看看這是什麼物件嗎?」透過紙背的紅印,在朗朗白日下,明明白白印在魏虢暉眼中,「你私通商賈,侵吞公款,還有一封不知上呈給誰的書信,竟齊整地記載了策劃校場塌陷的前因後果,你可認罪?」
巡防營中的將士們上下親如一體,朝夕共同操練,同袍之誼極深。
校場塌陷時,有許多士兵因此受傷,眾人自然心下不平。
見證據確鑿,一個個都亮出了刀劍,兩人便是動一動,都是刀劍引血,血濺三尺。
由於魏虢暉的輕敵,既看不起表面紈絝的年輕召侯,又看不起水長東一介婦孺之輩的掌柜,在兩人的陰差陽錯的操縱,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死牢。
人啊,還是不能誰都看不起。
有一種攻堅之路上且下一城的快感,滔行在她身側,高高仰著頭。馬蹄不斷踢踏,思歸之心愈加強烈。
阿姀耐心地摸了摸它的長鬃。
段參提著人,前來回稟,「夫人,公堂的楊大人剛從參軍府趕來,已經在候著了。我等便協同將嫌犯押送回去,是否也將您送回府?」
阿姀揚眉,心跳沉甸甸地,正如軍鼓般擂響。
她確實有些急切要告知的東西,需快馬乘風,回去說與人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