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大街的人皆道, 今日廣元寺又賊人劫財不成,要了參軍夫人的命。你說,這是真的嗎?」
在進義莊的大門之前, 阿姀平淡地問。
其實在鋪中時,告誡趙卓的那句「褚夫人死於邶堂的手筆」本是阿姀心裡瞎猜的,那時候不知道怎麼才能鎮得住他,不留神便將這句猜測說了出來。
在潛意識裡,阿姀總是覺得這件事與邶堂分不開關係。
無論是有著奇特木刻的賀管家, 還是樹下埋的腐屍,都與褚夫人有著共同的背景。
那就是參軍褚府。
褚晴方驟然失母,詢問她自然不合適。
眼下又沒見到衡沚, 即便是見到了他也不一定會全盤和出。
「屬下真不知, 今日是雲從跟著主子的。」雲程上前兩步,給阿姀讓出條寬敞的路來,「夫人這裡有什麼需要的,可告知屬下去辦。現下不太平,您和那位夥計在街上都有危險。」
阿姀細細想來, 也確實是這樣。雲程並未正面回答,卻無形中已然告訴了她近況。
「至多明日應該就能回去,我們幾個大人倒沒什麼, 只是得給孩子弄點羊奶喝。」兩人走進停靈的廳堂, 聲音極低。
趙卓跪在石床前的蒲團上, 在周嫂子的指揮下折著紙元寶。
那紙放了許久,已經有些脆了。即便是動作再輕,也有些折不好, 軟軟地躺在地上。
周嫂子一直抱著孩子, 看他笨手笨腳地動作著, 也不好搭聲擾了他的心,只憂愁地看著。
雲程將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盆拿過來,放在他的蒲團邊上。鐵盆已經有好幾處凹陷了,看得出來曾經有許多人在這裡使用過。
樹枝交叉著迭在一起,在盆中圍成了圈。
火摺子打開,輕易將一張黃紙沾染上火星,雲程將火引子丟進盆里,緩慢地燃燒了起來。
尋常的這時候,都要找道士或是僧侶來超度,做場法事,使死者在往生時脫離苦難。阿姀乾脆坐在地上,石磚冷得滲人,替趙卓將剩下的元寶都折好。
神思飄忽,阿姀開始忍不住回想,以前做法事時高僧們唱的往生咒,是什麼調子來著。
有了香燭紙錢燃燒的氣味,他們的念經的咒語,似乎更加和緩悠長了。
在守夜時睡覺,阿姀也曾做過。
南無阿彌多婆夜。
來來回回,只記得了這一句。
折好的元寶被阿姀丟進了火里,不消片刻就化成了灰。
「想來你們能猜中我的身份,就已經知道大半邶堂人的身份代號了吧。」寂靜得只剩柴火燒得畢剝像的室中,燭火幽微,趙卓忽然說。
阿姀手下一頓,復又回答道,「是,『北』和『邑』,對嗎?你和張十六,應該都是邑派的人吧。」
趙卓沉默地點點頭。
與其將這些東西一輩子爛在肚子裡,不如此時告訴了這召侯夫人便罷。
最初,趙卓對於邶堂的心境,是感激多用於質疑。何況他很少接觸到北派的人,偌大的組織,所知的也少之又少。
張十六是死於北派的人手中,自己的妻子也間接因北派人來放火滅口而病得更重,他這段時間以來的悲哀,全都拜北派所賜。
張十六可以為了自己一腔熱血而愚忠到死,趙卓卻不行。
人一旦有了牽掛,必然貪生怕死,也必然仇恨暗生。
「邑派是專門負責傳遞消息的,在我之前飛禽驛的掌柜,便因被派去刺殺朝廷命官而死。我和張十六,每月初一十五,在驛站中交互消息,然後由我借飛禽驛的便利將邶堂馴養的信鴿放出。」
「尤潼死於宕山,張十六與我二人接到的任務,分別是刺探他的死狀,和放出消息。」
果然與那時分析的如出一轍,阿姀不動聲色地燒著紙,感到臉頰都被火熏得發燙,「為什麼邶堂要知道尤潼的死?刺殺朝廷官員和尤潼的死,又有什麼共通之處?」
雲程也悄然上前,用燒火棍鋪平盆中的紙花,準備聽下文,
趙卓看了一眼石床,繼續道,「上面來派任務的人說,尤潼知道一項沈氏皇族的秘密,這個秘密對邶堂與都城抗衡有助,所以要知道誰在追殺尤潼。」
「至於共通之處。」趙卓想了想,不太肯定地道,「我只淺顯地知道,邶堂一直以來都是冠冕堂皇地辦著謀反之事,也用這一套灌輸給手下的人。他們大約是對天子不滿吧,張十六七年前加入邶堂,據說那時組織才初立。」
阿姀微微揚眉,忽然覺得這件事變得精彩紛呈起來。
七年前,也就是沈琮還在位的時候。沈琮其人,雖然不比新帝沈琅昏聵,但於治國一事上的才能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武安帝勉強算得上是個好君主,在位時雖賦稅不斷,卻使邊境再無戰火,盡力維持了個平靜。
沈琮自大又執拗,很難聽得進臣子們的進諫,總是一意孤行地做事。
如果說到十年前,阿姀卻不由地想起了朝野的另一樁事。
懷乘白一日來到尚書府,看哪兒都氣不順,長吁短嘆又哼來哼去的。阿姀見先生心情不好,就拿了好茶來侍奉。
端上了杯子,懷乘白就開始破口大罵,「你那個不成器的爹啊!真不知他生個腦子是做什麼用的,什麼人都能裁撤,什麼鬼話都敢聽!」
半天氣結之後,聲如洪鐘地補了一句,「上輩子積了什麼陰德能當上皇帝,滑天下之大稽!」
阿姀聳聳肩,「傻人有傻福唄。」
茶香四溢,一下子沁了老先生的心脾,轉眼又樂呵呵起來,「我寶貝徒兒你啊,真是他們老沈家幾輩子修來的運氣。你那爹和你叔叔,兩個壘一起也不見得有你機靈。」
又一邊洋洋自得地說「我會教」,自言自語「天賦好」,才算是給自己哄好了。
等到課業授完以後,一老一小捧著衍慶樓的酥酪,坐在花圃里曬太陽。
「先生,今日朝堂之上,發生了什麼事?」
「嗯!」瓷勺一指阿姀,懷乘白滿意地點點頭,「我正等你問這句呢。假設,如今你要用人,兩方人一個會拍你馬屁,一個是個鋸嘴葫蘆,但前者的本事不如後者。只是替你辦了件事,哄得你高興了,有一個升遷的機會,你升不升他的官兒?」
甜酥酪在阿姀口中化開,彼時的她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黃毛丫頭,連這段話都要捋半天才聽懂他話里所指。
「今天早上我和府里的姑姑出去採買,城門好大陣仗,說是金大人高升進城,不會他便是這被升官兒的吧?」
懷乘白哈哈笑了幾聲,贊道,「你這小丫頭,倒是會思考的。」
金大人便是說中書舍人金峰了。阿姀知道,宮中有位金婕妤,乃是他的親妹。
兩人家中本是商賈出身,按理來說入朝封官都是違了祖訓的。金峰也知道大崇商賈地位低,父母逝世後便將生意都盤了出去,精心準備考科舉。書讀得稀爛,酒肉倒是沒少享受。
金婕妤先是因為冒昧被沈琮看中,改換了個身份偷偷送進宮來,一步一步靠著討好沈琮,封到了婕妤的位置。
金峰一看妹妹得勢,便日日以家臣的名義,暗中探聽沈琮的喜好送東西進宮。沈琮在金婕妤那裡舒心得意,了不得問一句誰替她張羅了這些好東西來進獻。
是以如此,金峰得到了晉升的機會。起初他是破格封官的,沈琮為了諫院少遞幾本摺子,就在六部給他找了個小官兒當。誰知這人天生就會溜須拍馬,很快就討得了上司的歡心。
而後接連幾次,上司去表功時,摺子署名的最後一行,沈琮都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金峰的名字。加上金婕妤不住地吹耳邊風,便被調職去了中書省。
嚴同均那是正值中年,乃是大崇最年輕的中書令,脾氣性子都直,便不大看得上金峰。中書省上下都是德識高遠的肱股之臣,也便跟著不待見金峰。
久而久之,沈琮沒再看到表功的摺子,便召來金峰相問。這金峰人學得一派作戲的好手,恭而又恭,謹而又謹地表明了自己才疏學淺,只會給各位同僚們添麻煩,虛偽得要命。
沈琮一聽,就立刻會了意,火冒三丈地降責於中書省,說朕知道你們都是舊臣,但也不必排擠朕親自提拔的人到這個地步吧!
適時金婕妤急得在後宮嘔了好幾天,沈琮聽了大喜。可美人又時常身子不爽,為了安胎,沈琮在宮外請了道士來做法,說是白日裡婕妤見了家兄,金大人身上一股糾纏他已久的怨氣附身,這才衝撞了龍胎。
沈琮那不聰明的腦瓜子一轉,便覺得肯定是中書台那幫書呆子看不慣金峰做事得宜,嫉妒生怨,差點害了他的龍子。
那時的中書舍人秋淵,正好越級上表彈劾金峰,讓沈琮總算找到了把柄,裁撤了秋淵,晉升了金峰,兩人調換了位置。
秋淵是寒門學子,本就心高氣傲,見自己效忠的君主昏聵至此,疾病不起,沒過多久就病逝了。
後來諫院以此事血諫,才換得沈琮忌憚了幾分。加之金婕妤不久之後便流產病死,沈琮更是陷入了自我的執拗中,金峰才沒有再晉升。
中書舍人一做,便到了如今。
回想起這件事,阿姀忽然覺得這攤渾水,更深不可測了。
「邶堂有廟堂中人,也有背後提供錢財的人。不過我敢肯定的事,這恪州之中,一定有個很重要的人,身居邶堂高位,在操縱著這一系列的事。」趙卓望著眼前的火苗,肯定地道。
阿姀長眉一緊,心中漏跳了一拍,「你怎麼能肯定?」
「因為那日的那封信,我是送去恪州的。」
(本章完)
作者說:作者今日沒有話說z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