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 楊思重新換了一身官服,帶著刺史手諭帶人圍住了褚府。
在鼎立的三州這些地方,刺史的作為微乎其微。蜀中侯、召侯和車馬將軍, 名義上協管州務,卻是實際上的掌權者。
而衡沚不喜歡明目張胆地越權,秦勝光又是個死心塌地效忠的人,官印用紅綢一包,檀木一裝, 就放在府中,隨召侯取用。
是以楊思頂著露水上門去的時候,秦勝光身披外袍, 還模模糊糊沒聽得懂他的來意。
「什麼?」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立時瞪了起來, 幾乎不敢相信,「你說昨日刺殺褚府車駕的,是他們家管家?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楊思搓了搓雙手,徹夜在公堂熬著,使他疲憊不堪, 生怕在門口說話造成了什麼紕漏,「刺史,可否討杯茶喝?」
秦勝光恍然大悟, 連忙請人進來。
一盞濃茶下肚, 熨帖了整個內里, 楊思的精神才定了定。
耐不住秦勝光瞌睡都沒了,擎等著聽事情,便言簡意賅道, 「褚府女眷在山路遇襲, 乃是小侯爺出手相救, 放了信號引我等去的。地上一共十八具屍體,除去褚夫人的,剩下的都查驗過了,只有領頭的那賀管家有最大嫌疑。」
賀管家便是賀涌,據衡沚所言,他後一步從廣元寺出來,因為聽到了呼喊聲才趕去事發地。那時賀涌的劍已然刺進了褚夫人的胸膛。
小侯爺從腰間抽出匕首,飛丟過去,將他釘死在了原地。
只是可惜終究晚了一步,救不得褚夫人,只救下了她的女兒褚晴方。適時小侯爺、其隨從與駕車的蔣旭三人與殺手們扭打成一團。
眼見人少劣勢重重,小侯爺便派雲從殺出重圍,帶著褚晴方抄險路往城中逃生。蔣旭分路而行,引開了一部分追殺,就這樣散開了。
「原來如此,小侯爺的證言,想必是毫無保留的。」秦勝光捋著鬍鬚,緩慢說道。
其一,衡沚是他與褚惠瞧著長大的。褚惠雖然小秦勝光幾歲,也算做了半輩子的同僚,彼此再清楚不過。衡啟在時即便人荒唐,也是能聽得進去他二人所言。所以無論如何,關係是很不錯的。
其二,即便褚家的小姐對小侯爺愛而不得,小侯爺也並未給過任何期望,可書香門第教養出來的世家小姐,也是有分寸懂規矩的。且不說那時褚府春宴,秦勝光也聽說過褚晴方親上門賠罪,向來也沒有不融洽到結仇的地步。
以此看來,小侯爺做假證的立場,幾乎不存在啊。
賀涌是褚惠初來恪州立府時,就相中的管家。在褚府的時間,比褚晴方的年紀還要長一些,這些年往來算是密切,秦勝光也常見他。
可是今日突然說他殺了府里的當家娘子,卻讓秦勝光摸不著頭腦。
這卻是為何?無緣無故,還能是突然失心瘋了不成?
這個想法倒也不成立。據楊思所說,身邊剩下的那十幾人都是賀涌的同夥,肯定是預謀殺人。
面前的茶涼了一半,秦勝光仍思緒凝重。
於是他將衣裳一換,趕快給楊思的帛書加蓋了官印,隨著一起去了褚府。
正是桃花開的日子,褚府的院牆邊上種了一排桃樹,後面栽著李。取的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意思。正是他已故的恩師所鍾愛的兩種良木,以及時刻警醒自己不忘師恩。
秦勝光一扶官帽,低聲叨咕了幾句,「在牆邊上種樹,這般『意境』,也就他褚參軍想得出來。」
上前叫門的小吏,敲了門環第四下,聽得木銷一聲響,門從裡頭打開了。
家丁穿著一身重孝,腫著雙眼開了門,「找哪位?我們府中有喪事,無事郎君不見人。」
小吏將腰牌拿出一亮,「我等是州府公差,奉命辦事,煩請通報。」
一見是公事,家丁便立刻揖了一揖,返回去通報了。
秦勝光嘆了嘆,無論如何愁雲慘澹,這命案始終是要查清才行的,「不過,小侯爺不曾來嗎?」秦勝光轉頭,低聲問道。
得到的,當然是如眼見版的確然事實。
「昨日召侯受了傷,且礙於參與了此案,便迴避了。」楊思昨日一見衡沚的表情,便會了他的意。
雖說具體的情況,他並不知道。可小侯爺要做的事,也輪不上他過問。
楊思只從衡沚那兒收到了一塊染血的木牌,今日要做的,便是將這賀涌的隨身之物與日常居所,一概清查個透。
不過多久,服喪的褚惠便帶著人踉蹌著趕來。
看著昔日溫朗如玉的好友如今失魂落魄,手中執著木杖,秦勝光心中總不是滋味。於是連忙下馬來,趕上前去扶了一把。
「逝者已矣,伯聞還要節哀啊。」伯聞便是褚惠的字,正巧加冠的年紀尚在京中,從恩師那裡得了這二字,一喚便已是數十年之久了。
褚惠眼下烏青,血絲密布,臉色也粉刷似的慘白。身上麻衣的褶皺里,落了好些紙灰。
雖說這樣俗套的話,並不能對褚惠起到什麼節哀的用處,可這也是秦勝光由衷所願了。
楊思在半步之外,細細地打量著褚惠。那些紙灰,非一時半會能夠累積的。褚惠身上如此之多,香燭的氣味如此之重,說明他自昨日夜裡到家起,沒有離開過靈堂半步。
「刺史與楊大人此來,可是有什麼公務需要老夫協同?」褚惠衝著楊思一頷首。
也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命案的兩方,都是褚惠的切近之人,州府來查辦,自是不言而喻。街上好些行人,稀奇地往這往日門庭若市的參軍府望。
保全一點同僚之間的體面,無可厚非。
一行人進了府中,秦勝光與楊思先步入靈堂肅穆地祭拜了褚夫人,才退到外宅,將來意稟明。
「嫌犯所居的一整個院子,我等都要搜查。」楊思略一拱手,以示攪擾,「若有女眷或是不便之處,還請參軍大人吩咐下去,讓他們先行退開。」
州府公堂的府兵們身著黑色甲衣,列在兩側,顯得威嚴森寂。
楊思目光一掃,便看到了那一排來之前衡沚特意提到的李子樹。
時近暮春,枝頭上只剩點還未開敗的花蕾。新雨之後綠肥紅瘦,葉子正恣意地生長。
他正尋摸著,如何找個由頭,將這些樹坑挨個刨開看看,一個女子的哼唧痛呼,忽然打斷了思緒。
「哎呦!官爺官爺,你別抓這麼緊啊,我手臂痛極了!」女子穿一紅襖,下著藕色長裙。烏髮繁瑣地挽著,點綴珠玉,十分扎眼。
「大人。」領頭的人上前回稟,「屬下等搜查之時,這女人在小門外東張西望,十分可疑。」
那女子手臂被扭在身後,身體很不自在地動著,楊思趕忙道,「先放開她。」
女子這才整飭衣衫,安分地站在人前,也顯出幾分姝色來。
楊思等人不曾流連煙花之所,自然不認得她是誰。不過後面站著的幾個生性放浪,有了點月俸全都傾囊貢在了花酒美人身上,女子一抬頭,他們便驚訝地吸幾口氣。
「呦。」女子展顏一笑,紅唇勾人,「看了有幾位官爺已然將奴家認了出來,平日一定沒少光顧。」隨著她矮身福了個禮,珠釵玲琅作響,自是一派好風情。
有一人大著膽子上前,低聲解釋道,「楊大人,這女子是風月廊的頭牌如醉,丘幾道那家胡姬客棧,便是她與胡商合開的。」
如醉顯然很滿意這番對她的介紹,一點都沒有被抓之後的驚慌之態,肩頸挺得筆直,更顯得容顏煥發。
「官員私宅是靜地,今日公堂辦案,你在門外張望什麼?」
如醉瞟一眼一旁的褚惠,情緒一轉,頓時顯得有些委屈可憐,「官爺冤枉!奴家已經三十歲了,一直沒有歸宿,這參軍府的賀郎是我們風月廊的常客,前些日子是他說要贖我出來帶我走。可這半旬了也無動靜,我才來瞧瞧的。」
楊思將這話細細一想,覺得不對,「昨日廣元寺命案傳得滿滿城風雨,今日參軍府白綢披掛。你身為紅塵場上的人,卻不知道?」
原來楊思看著呆板,腦子卻還挺好使,眼見著要被戳穿,如醉才又繼續編道,「您有所不知啊!我此前以為賀郎是老實誠實的人,我才答應了他的!他在我身上花了好些銀子,我於心不忍……」
「說,說重點!」秦勝光一聽這些家長里短的就頭痛,擺擺手打斷她。
如醉低瞳孔一縮,撇著嘴垂了眉眼,點了點頭,「我是聽說他殺了人,可我不信,我便想著悄悄來看看,他有沒有留下什麼消息,我也好另做打算的。奴家不知大人們在此辦公務,可並非有意搗亂啊!」
「胡說!」這次怒喝的卻是褚惠了,「賀涌殺我夫人,卻在我府中做事幾十年!我了解他,他從不流量酒色,豈會替你贖身?」
秦勝光和楊思一左一右,聽了這番話,偶一相視,又皆意味不明地看著褚惠。
如醉裹了裹自己寬大的衣袖,躊躇著開口,「參軍大人,您有多了解賀郎?我與他是帳子裡的相識,當然不會瞎說。再者說了,奴家無意冒犯,您若是真的了解賀涌,又怎會憑他對夫人下了死手?」
雖然無意冒犯,可這話顯然無法不冒犯褚惠,他伸手指著如醉,氣得面色醬紅,「你!你!」
楊思緩緩上前,言辭冷靜,「你先說自己與賀涌有情,他要贖你卻許久無音訊來找人,後說自己知道參軍府有喪事賀涌殺了人來找遺留的消息。該說姑娘有情有義呢,還是膽識過人?」
如醉一梗,沒想到他絲毫沒被自己的搭茬繞過去。
「說!你到底來做什麼?」
隨著他一聲質問,身後人頓時拔刀上前,冰涼的刀鋒就這麼橫在美人頸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