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有如蛛絲, 無形中將阿姀釘在了原地,四肢都僵住了。
「你竟然是……宕山與召侯一起的,召侯夫人?」
連同泣涕不止的褚晴方, 也收住了聲音,此刻一起望著懷抱著妻子的趙卓。
趙卓看著底下幾人的目光,意識到了這麼久以來只有自己被蒙在了鼓裡。
昔日的救命恩人,一朝成為了可能害死自己友人的兇手。對於此刻剛剛遭受了妻子離世的趙卓,幾乎是滅頂的傷害。
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在不停地發抖, 雙膝也綿軟難以站立,只好緩緩將萍娘放在了樓梯之上。
阿姀看著他動作,一句解釋的話說不出來。
所有的字眼都是蒼白冷漠。
早知道會有一天在趙卓面前將自己的身份掀開, 可沒想到是這樣毫無籌謀, 這樣突然地被披露。
可這不是在場任何一個人的錯。不是周嫂子,不是鄭大,不是死去的萍娘,更不是此刻門口傷痕累累的褚晴方。
人做虧心事,騙取他人的友善, 是遲早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
「你想問什麼,一會我如實告訴你。」阿姀的目光自下而上,平靜地看著他。
周嫂子默默地走到門口, 將褚晴方扶了起來。她像只受了驚嚇的貓, 眼神處處閃躲, 一碰就發抖。她拖著脫力的雙腿,一時間站都站不穩。
「誰送你來這兒的?」阿姀轉身,捉住褚晴方的手肘。
褚晴方也沒想到, 她竟然能在這裡遇見她。
這段時間她一直甚少出門, 只知道東街似乎有兩個女掌柜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別具一格地做著紅事籌劃,連召侯都在章海的家宴上找她辦母親冥辰。
沒想到,原來這人,竟是阿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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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衡沚,竟然縱容她這樣做入不得大雅之堂的事。
褚晴方心中一方面凌亂哀痛,一方面又冷靜地想著阿姀的身份,思緒如漫天的箭羽一般,將她扎了個透徹。
阿姀的手心溫暖乾燥,僅僅是拖著她的手臂就讓褚晴方感到心安。
而她也突然明白了,為何逃命之時,雲從在她耳邊堅定地囑咐,讓她往東街跑,這樣才能活。
衡沚原來是在他們之間無言的默契押寶,阿姀一定會救下褚晴方。即便跑到城中時,身後已無追殺。
原來她的性命,也可以是他豪賭的籌謀之一。
「小、小侯爺。」褚晴方的牙關不住地打戰,嗓子發出了聲,她才感受到刀割般的痛楚和腥甜的血鏽味。
衡沚打的主意,確實奏效。
阿姀也不知道他今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顯然眼下褚晴方留在這兒,街市之上一覽無餘,並不是什麼好的藏身之處。
「鄭大,有件事,我現在只能託付於你。」阿姀用袖子,將褚晴方臉上的血污擦了擦,才看向鄭大,「能否請你借著給召侯私宅送祭品的機會,將她一併帶去私宅。就說小侯夫人說了,交給一個叫雲鯉的侍女。」
腰間的桃子扣飾解了下來,一併遞給了鄭大,「就以此做信物,雲鯉會知道的。」
這扣飾是雲鯉從庫房中挑出來給阿姀的,她說日常阿姀穿的裙子太素,非要掛在阿姀身上做裝飾。
此刻卻派上了用場。
「娘子放心。」鄭大機敏地從木台上將周嫂子戴的幕籬取來,遞給了褚晴方,「我一定安穩將人送到。」
褚晴方抱住阿姀的腰,眼淚又頃刻而下,「我,我害怕。」
阿姀頓時蹙起眉頭,「死你怕不怕?」
刺得褚晴方一愣,下一刻就被阿姀拎著像小雞仔似的遞去了鄭大那裡,「不想死就乖乖跟著走,到了家裡就不用怕了,衡沚會護著你的。」
如同熱湯一般,這句話熨帖了褚晴方一顆慌亂無定的心。倒並不是因為最後一句,而是阿姀說了「家裡」。
家裡。
當她經歷過大起大落,母親死在眼前的劫難時,阿姀短短兩個字的善意無異於雪中送炭。
是當她快要被漫天徹骨的大雪覆蓋侵吞時,一捧救命的烈火。
而阿姀則是根本相反的心理處境。
她只有兩隻手,每隻都被塞上了一個燙手山芋。此刻能打發一個算一個,都是好事。
鄭大將人和那筐白燭連同紙花一起帶走了,偌大的鋪子鎖上了門,如今只剩下了他們三人、一具屍體,還有一個失去的母親的小兒。
「問吧。」阿姀疲憊地坐進椅子裡,手卻警覺地摸到了椅子下面藏著匕首的地方。
室內仿佛驟然冷了下來,平日瞧著顏色溫潤的油紙燈籠,也悽惶地隨風輕輕盪著。
「張十六……」趙卓盯著她,眼中敵意驟增,像淬了檐上未化的冰碴。
阿姀此時忽然想起了衡沚來。
他那種虛實不分的聲勢,次次如洶湧海潮,叫人探不清底。
拿捏著他的神態動作,阿姀將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之上,捏著自己的指骨,「張十六死了,我和小侯爺在宕山上帶著他回山莊,路上被伏擊,是邶堂的人殺的。」
趙卓聽後,身體一僵。
阿姀的目光直直地鎖著趙卓,很快捕捉到他的異常,繼續說道,「邶堂,你應當很熟悉吧。」
她的輕聲慢語,落在趙卓耳中,就是慢刀殺人般的凌遲。
原來一切,她都知道。
「你一定在疑惑,為什麼我會知道你與他們的關係。」阿姀愈加放鬆,甚至帶上了點笑意,「因為那夜在飛禽驛窗外的,你夜半聽到的策馬追逐張十六的人,都是我啊。」
趙卓像是個蒙在鼓裡的聾子,驟然得到了聽覺,阿姀的話如一擊又一擊的重錘,撞在鼓面上,驚得他駭浪驚濤。
「所以你內心並沒有將我算在仇人的範圍內,因為我沒有殺掉張十六,反而是他效命忠誠的邶堂,一邊親刃了自己的探子,一邊追殺你,使你落得如此境地。」
「是也不是?」
趙卓想起,那夜張十六逃生,最後同他說的一句話是「我若生還,定會來尋你」。
人的命數大概是有些心中預知的。這種預知,既不是聖賢書能夠解釋,也不是易經六爻能卦得出。
每每說出這樣的話,彼此之間,大約就是永別了。
他們替邶堂傳信,起始總有一句,式微式微,胡不歸。
趙卓曾經問張十六,此為何意。
那時的張十六在半山上放著自己散養的幾隻羊,豪放不羈地坐在山頭上,望著天。
「世家貴族們閉眼不問蒼生,朝廷若不仁,就推翻了再建新政。人要活下去,能忍氣吞聲一時,不能被欺壓一世。」
張十六曾經走過大崇的許多地方。
茂林深山的村子裡貧弱病苦,可皇帝興建宮室需要林木,需要有人燒瓦。邊關城中的百姓居無定所,因為游北與麓南冒犯挑釁,將軍們百戰而歸,朝廷不給軍費,就要征百姓的錢糧。
因為大崇境內如今三地鼎立,都城居中,行商訪友不能快意而行,見不到地人總有諸多遺憾。
趙卓生在騖嶺道,並沒有張十六那樣崇高的抱負,也沒有他劫富濟貧的心。他覺得苦,但也沒有張十六說得那樣苦。
但這就是邶堂之內,人人心中恪守的信條。
可也是他堅守的這份本心,害了他的命。
「是。」他孤苦伶仃地站著,肩膀都垮了下來,「可你故意救我,難道不是想對我報復?」
阿姀長嘆一口氣,心道我也不是什麼閻王惡鬼,活生生的人倒在我面前,我憑著本能的同情搭救了你難道不符合常理嗎?
有了這層隔閡,就算真是善心大發,也是百口莫辯。
好在他今日苦痛都受了,看樣子不僅被阿姀的話唬住了,也沒有什麼生出危險的可能了。
「我是想從你身上得到邶堂的消息,這與我同情萍娘與你的幼子並不衝突。我若不救你,你一家三口便早死於一月之前,你也瞭然於心吧?」
趙卓連連搖頭,像是叮囑自己千萬不要為她的話所動一樣,喃喃著,「我不會告訴你的,我不會!」
周嫂子從身後扯扯阿姀的衣袖,瞄了一下還在地上的萍娘。
阿姀眼中黯下來,也知此刻不是時候,「你現在可以不說,但若是走出這個門,再流浪上幾日被邶堂的人發現了,連孩子都得跟著死了,所以你必須聽我的。」
說到孩子,趙卓忽而怔了一下。對,他還有屍骨未寒的妻子,還有懵懂不知的孩子。
「你也聽說了吧,今日參軍夫人在途中被殺,這就是邶堂的手筆。」阿姀走近了幾步,「城外有個義莊,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帶萍娘去那裡,我和周嫂子會一起替她守靈。」
好說歹說,總算是將這人說動了。
經褚晴方這麼一鬧,原本該去棺材鋪子問的事也沒問成。
好在義莊還有能臨時賃的棺床,便先湊合一夜不在話下。
而接踵而至另一個問題,開始攀上阿姀的心頭。
城裡城外現在不知有多少邶堂的眼線,若告知公堂大肆派兵也顯然不現實。
那麼帶人躲去義莊的這幾日,該由誰來護衛他們幾個手無寸鐵的人的安全呢?
便在此時,周嫂子抱著熟睡的孩子,趙卓找了布裹著萍娘,屋內死一般沉寂。阿姀陷在自己的思緒中,被忽然響起的敲門聲驚得一顫。
「是誰?打烊了,明日再來吧。」她儘量將自己的語氣調整得溫和,可心卻如戰鼓般猛地跳了起來
「新夫人,是我。」
刀柄抵在門上的絲綿紙,透過街上的燈顯現出一點輪廓來。
阿姀雙膝一軟,幾乎卸掉了所有的力氣。
是雲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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