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姀醒了個大早, 卻渾身哪兒都不自在。
漿糊黏住了眼睛,刀槍打腫了四肢,約莫只有靈台還是清明的。
其實也不是沒睡好, 是昨夜基本就沒睡。
雲鯉走進院來通傳,見阿姀站在門口打著哈欠,不由地又想起方才雲程說與她聽的,昨夜的場景。
小侯爺先前是醉了,但似乎不太鬧騰, 醒酒湯端來時還在與阿姀說話。
雲鯉跟雲程也不便多待,放下就走了。大夫來時開了劑更猛的解酒藥,只說喝了好好休息便可。之後人就走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 好像事情到此為止了。
而金屬劃響地面的聲音,是半夜三更傳來的。
晚上是雲程守夜,他裹了個被子蹲在樹上睡覺,忽然被這聲音驚醒,立刻俯下身察看是什麼情況。
而這場景便是任憑雲程怎麼細想, 也想不出來。
他的主子只穿了件中衣,一手提著長刀,一手牽著披頭散髮的夫人。
雲程一激靈, 連瞌睡都消散了, 只是不敢貿然下去打擾, 於是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蹲著看。
大夫開的醒酒湯熬得又濃又苦,遠不如阿姀的那碗甜。由苦入甜易, 由甜入苦卻難。
於是趁著沒人盯他, 那碗湯一滴不剩, 全倒進了院門口那顆不開花的玉蘭樹。
做這事時,他還很清醒。
阿姀正巧餓得兩眼昏花,看他聽話地端起碗,便想跑去廚房找點吃的。
於是這一疏忽,便促成了自己半晚上的痛苦。
衡沚將她的雙臂打直,冰涼的刀柄塞進手中,阿姀猛地睜開了眼。
「握好了。」衡沚根本沒給她反應的機會,以相同的姿勢站在她身後,覆住她拿刀的手腕。這刀是真的很沉,阿姀端了一會兒,明顯感受到手腕酸痛。
接著,忽然就將他們如今同進共退的右手向後一縮,向後彎腰一撈,挽出個漂亮的花來。
刀尖剮蹭在地上,帶出了一道火星。
「衡沚,你瘋了!」
接著的招式一個接一個地流暢,不管阿姀是否跟得上,步伐里是否散亂,強制帶著她舞了一套刀法。
眼前的場景迅速移轉,灌耳的風聲與刀鳴時刻點醒她,別跟醉鬼一般見識。
折騰來折騰去,阿姀也再難睡著了。於是想著早起去鋪中盤個帳,正巧答應了的餘款,今日章海該來結了。
「夫人肯定沒睡好吧,要不我讓廚房做點餛飩來,好解個困?」雲鯉跟著她的步子,走出了這個給她陰霾的院子。
「不了,太早了沒什麼胃口。」阿姀轉頭看她一眼,「有事要說嗎?怎麼這麼早來。」
廊下有灑掃的幾人經過,對著阿姀行了禮。
雲鯉很有眼色地住了口,等人過去才低聲說道,「昨日小侯爺是否與您說了他要辦一樁白事?」
見她神情正色,阿姀點了點頭。
「我就是來與您說這事的。」雲鯉扶著阿姀還酸得發抖的手肘,一同跨過了門檻,「這樁白事原本就是要託付與您的,便是小侯爺的母親徐夫人的冥辰。」
原來是這樣,還真不是說說而已。
阿姀忽然覺得有點沉悶,就像今日這要晴不晴,要雨不雨的樣子。
他們一直將自己叫做新夫人,是因為曾經的召侯府中,只有一位夫人,那就是徐氏。
徐氏年輕時,也是容貌秀美的名門姝女。即便父親一生只做到通議大夫,在都城這塊寸土寸金的地方並不算鮮見。
一紙詔書,就判定了她的命運。離開自幼生長的地方,遠嫁到恪州去,一去便是一生,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故鄉。
那時候的衡啟不到而立,俊勇不凡又官至一州之首,無人不艷羨徐氏。
可再光鮮亮麗,也僅僅只是表面而已。她嫁到了侯府,也曾仰慕郎君,希望自己做個賢良淑德的好妻子。
衡啟似乎對她的努力並不在意。那時的恪州還有戰事,每每出關迎戰游北,衡啟帳中從不缺女人。或者是隨侍的婢女,或者乾脆是舞姬。
待徐氏第一次發現時,已經身有孕四月有餘。
人心是最難測算的。前一日送行時,還在誇讚你做得糕餅味道極佳,勸你好好養胎的夫君,轉眼就會與旁人在帳中歡好。
妻子對于衡啟來說,似乎從來都不是人生中重要的人。連召侯夫人這個名頭,都是可有可無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越來越冷淡,徐氏也越來越失望。
儘管陪嫁的趙姑姑一直勸徐氏要剛強些,徐氏也仍舊心灰意冷懶得去管。對自己的人生,她毫無選擇的餘地。
聽之任之,或許也很好。
衡啟無論如何在外花天酒地,她仍舊是召侯夫人,年幼的衡沚也出生封為世子,數年來不曾改過。對衡啟來說,一個寬容放縱的妻子,生養了他的嫡子,又毫無背景,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了。
徐氏曾以為,這樣的日子,一直會持續到她自然老死的最後一日。
衡沚自小就是乖孩子,這令徐氏十分寬慰。即便很少得到父親的陪伴,他在成長上也很少令徐氏操心。
讀書練武,無不勤勉。除此之外,也不乏一顆嫉惡如仇的心。此生榮華富貴已經有了,除了希望他長成能夠擔起責任的頂天立地的男子,一生順遂地娶妻生子,相攜百年,好像也別無所求了。
水中之陸,曰沚。衡啟是一灘渾濁又腐爛的死水,恪州是令徐氏孤立無援的茫茫大海,她希望兒子能明淨澄澈,站在淨土上。
而這一切,都在她突發急病時戛然而止。
「也許人生而有命數,那時娘子就這樣對我說,她已經病得起不來床了。」趙姑姑目光放空,仿佛在思索很久之前的事。
可是從徐氏薨逝至今,滿打滿算不過也十年。而今已是隆安三年,令徽的年號早就是過眼雲煙了,而留在令徽這個年號里的人,也快要隨記憶而消散了。
阿姀沉默地聽著。
耳房內,桌上有新添的茶,那灼熱的白氣蒸騰而起,卻氤氳著某種使人悲涼的氛圍。
今日來問她,倒是問對了人。
「我還是習慣叫她娘子,她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她是生生在這侯府中熬死的。」趙姑姑一想起衡啟,便恨得眉目猙獰,「衡啟這人,活該死而不得超生!」
話頭一轉,冷肅地看著阿姀,「臨近冥辰,你又如何能體會世子年幼喪母的感受。」
是啊,阿姀低頭輕笑一聲。
「趙姑姑,我知道您一向看我不順眼。不過也無所謂,我也看您不大順眼。」阿姀懶得爭論這話,「我活到如今年歲為止,只在逢年節見過母親,怕是一雙手也數得過來。」
陳昭瑛的面容,似乎已經開始隨著記憶而模糊了。就像趙氏提起徐夫人一樣。
「後來父親死了,原以為就能見到母親,好歹問問她為什麼將我丟給旁人。」回想起那天,在崇安殿中,阿姀心中仍舊堵著疼,「不久她也死了。」
趙姑姑看了她一樣。
「這世上又有誰是美滿的,我見過十幾場喪事,他們都有不同的死法。人間的苦難,多了去了。若是想自恃苦難就得到一切優待,還不如就近找個超生的辦法算了。衡啟比你,更深諳為人之道。」
還帶著些涼薄笑意的話說出來,如同重石一般砸在了趙姑姑心上。
在她看來,阿姀不過是個卑微的浣衣女傍上了世子這顆大樹,妄想一步登天罷了。沒想到年紀輕輕,對生死之事看得比自己還透徹。
阿姀覺得她年紀大了,也不好再以話刺痛她,委婉地說,「小侯爺說城郊半山上有個虛雲觀很是靈驗,想不開就去拜一拜。」
別每天總揪著我挑錯了,阿姀想。
反正這個侯夫人也做不長。
——
侯府。
衡沚宿醉醒來,已經是當日午後。
此刻頭疼欲裂,昨夜倒掉的那碗醒酒藥沒能有機會解救他與水火。饒是換了緩帶輕裘,也看著冰封一般。
手上收整的,是母親徐夫人的一些遺產。
徐氏是個十分前瞻的人,每年都將自己攢下的份例以衡沚的名頭,寄存在廣元寺。一切對外放貸的寺廟統稱為廣元寺,錢貸給廟裡,更成了放貸的貸主。
看了看契券最早的時日,也是惠舒二十四年的事了,那時他才三歲。
眉心不安分地突著疼,衡沚不免閉起眼伸手揉了揉。
雲從敲了門進來,靜靜在三丈遠的地方站著,「主子,賀管家那邊有消息了。」
「說。」
雲從走近幾步,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又熟練地退開。主子今日顯然沒什麼好心情,他還是別再觸霉頭比較好。
省得下次再有辛苦又費力的任務,還是他去。
衡沚思索了片刻,竟笑了起來。
手上的契券全都收好塞進袖中,衡沚從母親從前經常靠著的軟榻邊起來,周身的灰塵輕巧地拂了拂。
「這戲,本侯倒想看看,怎麼接著唱下去。」衡沚眼中那種目空一切的驕矜,使他看起來勝券在握。「走,先去一趟廣元寺。」
與此同時,上山的平坦路上,還有另一架去廣元寺的馬車。
(本章完)
作者說:作者點評:渣男不得hou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