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應酬場上, 很難全身而退。
即便有些人是大名鼎鼎正二品的君侯之身,也難逃脫觥籌交錯之下,一杯接一杯地灌。
章海也自知今日有些過頭了, 可看著小侯爺來者不拒,膽子也越來越大。於是一發不可收拾,喝到了暮色四合。
其他的賓客早就散去,連他的連襟魏虢暉,此刻也人事不省地躺倒在門檻底下。因為要送召侯, 根本來不及照管他。
「給,您準備了馬車,上車吧。」章海大著舌頭, 指揮著馬車將腳凳放下來。
衡沚有點暈, 眼前已經昏沉一片。對街的幾個燈籠落在眼中都只剩一團光影,看不到形狀了。周身都是自己濃重的酒氣。他在背過人的暗處嫌惡地擰著眉。
估摸著自己這點量,要是在馬車上搖搖晃晃,走不出坊間也許便要吐得人事不省了。
待那時候再回去,已經不成樣子了。
不行, 僅憑著最後的幾分清醒,這點面子還是要爭一爭的。
衡沚背對著人擺擺手,隨手解下一匹馬, 翻身跨了上去。
「好!」震耳欲聾的一聲, 平地而響。章海用力地鼓著掌, 在靜謐的暮色中十分顯眼,「小侯爺身手,好!好!」
他夫人在身後半步的位置, 無語凝噎地別開了眼。本是害怕衡沚聽見了, 明日酒醒來怪罪, 很快過去堵住了章海的嘴。
可如今的衡沚似乎五感都閉塞了起來,人在朦朧一片中憑著身體感知控著馬,搖搖晃晃地走著。
雲程在街口等了半天,終於見主子出來,趕忙迎上去,「主子,您沒事吧?」雙臂也不由自主地虛虛接著,生怕一不小心小侯爺就掉下來。
衡沚只是看起來正常,腦子都成一灘漿糊了。看見雲程,記憶不知道重回了哪天,口齒不清晰地念叨,「來得正好,我們,快馬回去,回去……」
「啊?」雲程有點懵,「您看著醉得可不輕啊。」馬跑得越來越快,雲程就兩條腿,不由追著跑了起來,「還好夫人叫我來了,不然您瞧著可不像今夜能回去的樣子。」
仰天嘶鳴一聲,馬忽然被勒住,「你說,誰讓你來的?」
雲程停下步子,站在原地喘勻了兩口氣,接著解釋道,「是夫人叫人來告訴我,說您八成醉得不淺,來接您回去啊。」
衡沚神思嚴肅地想了會兒,忽而一笑。
大街上的燈火很快都亮了起來,無論是打酒賣餅,還是歌舞酒肆,都一派欣欣向榮之態。
小侯爺穿著一身很顯身段的玄色長袍,銀冠將長發高高束起。人如玉色地坐在馬上,突然這一笑,抓住了街上不少人的眼睛。
知道的不知道的,今夜街市上,都是銀鞍白馬度春風的好景。
可這好景心裡想的卻是,要是這是打馬從東街邊過,是不是正好會看到那命人來接他的,小侯夫人啊。
終究是沒這麼做。
衡沚拉練似的在道中疾馳而過,雲程便在後面不停地追,一邊追還一邊高聲清道,怕衝撞了行人。
依著主子的這性格,明日一早酒醒了還不得把賠罪的告示貼滿城中每個角落啊。
維持著的面子,最後也沒抵得住酒氣翻湧。衡沚到了私宅門前,幾乎滾落下來,趴在門口剛長出些新芽的樹坑裡吐了出來。
他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就更加胃中難受。人岔開腿跪在地上,塌著腰,頭埋在臂彎里不停地喘。
門口的守衛見了,急忙幾個人圍了上去,連同著後趕到的雲程,「快,快去請大夫!」
阿姀在屋中,抱著本從王敬元那兒拿的易經,仔細研究六爻。
正想著衡沚不可能離譜到要在那章海家裡過夜吧,雲鯉就破開門跑進來,「夫人快去門口看看,小侯爺昏過去了!」
阿姀叫她這麼一嚇,手上的書都掉在地上。
果然。
自打相識,總共有兩次衡沚被灌醉的場景。第一次是宴請了城中一眾富商,雖然沒到人事不省的地步,好在最後是成了事,杯酒釋賦稅,解了衡啟死後城中銀錢運作的燃眉之急。
那天阿姀在街上遇到了周嫂子,毅然決然地將他丟下了。
不過衡沚想要求她同行,大約是不想那些歌舞姬近身陪酒。最後也沒成,還是在脂粉堆里滾了一遭。
開了一次玩笑後,阿姀便不大提起這事了。一來臨陣脫逃他也算心中有愧,二來衡沚遇到這種事也很不爽。即便是朋友之間,也不能日日揭短吧。
再就是今日這一遭。
因著宴會本是為孩子辦的滿月,自然也不會有歌姬舞姬。章海的夫人阿姀倒是見了幾次,是個很精幹的女子,也不會縱著丈夫胡來。
所以說若是昏過去,也只能是喝昏過去的。
雲程背著人,將將過了石橋,正撞上阿姀。
「請大夫了嗎?」阿姀側身讓出路來,抓緊問道。
雲程點點頭,一直追馬接著又背起衡沚,來不及說話。他的體力雖然不如雲從,其實也還算可以。只不過衡沚看著高瘦,實則身體很結實,負重一個他也是有點吃力的。
阿姀被那濃重的酒氣一熏,也有點睜不開眼。
人的成長莫過於明明無比厭惡某事,卻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心甘情願地去面對這份厭惡。
酒桌也許便是其中之一了。
她想起及笄那年,沈琮突然心血來潮,要為她辦一場生辰宴。那是阿姀第一次喝醉酒,上至皇親國戚下至滿朝文武,都被告誡要送公主一句吉利話。
於是他們來個人說一句,阿姀就要喝一杯。宮中窖藏的好酒,即便是陳昭瑛心疼女兒,暗中叫人兌了水,也不是阿姀能招架得住的。
她整張臉喝得通紅,人人都在戴著一副表面恭賀的面具來看公主的笑話。可她不能停,因為沈琮是皇帝,她可以違抗父命,卻不能違抗皇命。
從那以後,酒量是練了出來,可對酒卻也厭惡了起來。
衡沚大約也是一樣。若是違了自己的心意應酬,便會像那次雲鯉說的,將衣裳從頭到腳燒掉,人也要洗掉一層皮為止。
在這件事上,他們倒是出奇的一致。
小侯爺人事不省,被放倒在床上。側身躺著用手遮臉的樣子,活像是阿姀來輕薄了他就要跑路一樣。
想起從前崔夫人吩咐人大半夜送進宮給她的解酒湯,阿姀打算在大夫還沒來之前去廚房弄一碗出來。
雖然具體的方子不太記得了,但憑回憶里的味道,阿姀想大概是陳皮、葛根與乾草三味。崔夫人是怕她喝不進去,又放了些食蜜。
向來這幾味大概也是很好找齊的,阿姀雖然也沒下過廚,卻可以看著人做,嘗嘗味道也是有用的。
這麼想著,便轉身打算走。
而手腕上平白生出一陣禁錮之力,衡沚掌心熱得發燙,握住了阿姀,莫名也讓她覺得熱起來。
更重要的的事,雲程和雲鯉還站在一旁,就這麼看著。
沒由來的一陣心虛,讓阿姀抿了抿唇,彎腰要將衡沚掙脫開來。
後者卻似忽然醒來,模模糊糊地一把抱住了阿姀的腰。
救命!
阿姀瞪大了眼睛,求救般地看向雲鯉。
抱就抱了,這人力氣怎麼這麼大啊,索命嗎?
雲鯉適時地裝作看不到的樣子,與雲程裝模作樣地對視起來,「對了,新夫人剛才說了,是陳皮葛根和甘草,再加食蜜是吧?」
雲程認真地點點頭,「是,不過這食蜜也可不放,晚上食了會牙痛。」
阿姀:……
叛徒甲,叛徒乙。
院中同壘兔子窩的情誼一刀兩斷!從此以後,你倆就改名叫這個了!
兩個人大約也怕挨罵,說完一溜煙似的跑了出去,還細緻地掩上了門。
今夜受傷的無非只有阿姀罷了。
阿姀長眉一緊,推了推這賴皮的醉鬼,「放開啊衡沚,勒死了。」語氣里已經有幾分放任自流的無奈了。
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樣吧,本著先前那點輕易幫忙照看他一二,怎麼還犯起混了。
衡沚閉著眼垂著頭,瞧著像喪氣的犬。手放在他面前,還會感受到滾燙的呼吸。
「什麼?」阿姀聽見他嘟嘟囔囔開口,湊耳朵過去聽,竟然是在叫母親。
得,白撿一兒子。
阿姀彎腰,想看看這人究竟醉了幾分。
不想剛剛看見臉,那凍湖水般的雙眼就睜開來,嚇了她一跳。可也只是一瞬,立刻又恢復了醉中朦朧的狀態。
原來是天生一雙冷峻的眼睛。
「阿姀。」他聲音很輕,才清醒過來。
方才半夢半醒之間,還以為
「醒了嗎?」阿姀覺得好玩,大著膽子將他的臉頰捏得鼓起來,「給我漲輩分,我可不給發壓歲錢啊,我很窮的。」
倒是也不反抗,只是酒氣這會兒上了臉,摸著的每一處都是燙的。
「很快就有錢了。」衡沚這樣語氣淡淡,不聽指揮的手臂終於鬆開了阿姀,「我今日,辦成了一件事。」
還有一點翹著眼角,不知道是自上而下看他的緣故,還是他真的有些驕傲。
阿姀只當是醉話,順著人的心意問道,「嗯,什麼大事啊?」
「你偷偷跑了,之後宴上的人,都想讓我在他們的生意置產。」他將雙手向後一撐,肩胛的地方凸起來,像山尖一樣。
「我現在,是半個城的東家了。」
色調單沉的衣裳,仿佛也隨著整個人的意氣風發而熠熠生輝。
阿姀不知道他從前是什麼樣的,可相識的這段日子裡,頭一次見他流露出這樣的表情。
這樣毫不掩飾地,昭示眾人,自己抬眼就是青天。
「好。」先是誇讚地點點頭,而後再打擊他一句,「現如今你比我還要窮了。」
衡沚:「……」
(本章完)
作者說:我也得買兩瓶喝喝了(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