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昌慶樓後的章海府邸。
府門之後,是一處小景,諸多人家的庭院修葺, 大多都採用了這種布局。
章海這些年賺了錢,便想從這些細節的地方顯現自己的高雅。其實人本也不是什麼大字不識的人,只是一邊經商一邊又低看這份事業,總覺得自己登不上大雅之堂。
這也正說明了,為什麼他非要攀上劉敬銘和魏虢暉。就好像不與官員來往, 便又回到了最底層一般。
端起碗吃飯,撂下碗罵娘的,阿姀也算是見多了。
瞧著客人們稀稀落落地進廳堂來, 她站在侍從們行走的耳門之後, 靠著門框看著。捧章海場子的人倒還真不少,門口那片空地專門騰出來陳列客人的禮物,此時都堆得如小山一般了。
這是多離奇的西洋景。記得在都城時,她也常去衍慶樓喝茶買點心。論給誰送禮,都要挑著口味買不同種的精巧茶點, 不知給掌柜貢獻了多少銀錢。
即便是如此,都城朱雀大街左右的商戶,仍都謹小慎微地守著自己的本分, 是絕不敢逾矩溝通朝中大小官的。
也許是都城的商業並不繁榮, 沒有恪州這樣互市通口的好條件。
這是得承認的不足之處。除過每年難以定數的農耕, 即便是朝廷也需要發展商業來充盈國庫。
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朝廷對待商貿如同有赫赫戰功的恪州和原州,也是撂下碗罵娘的混帳樣子。所以在底層的商戶們身上也看到這種自我貶低, 幾乎是很正常的事。
而阿姀受到的來自懷乘白的教導, 鮮少摻雜刻板的聖賢道理。如果要講求做實事來實現大崇興盛, 那勢必離不開錢。
人為了錢而努力為之,想要吃飽飯,又有什麼低人一等的。
阿姀看著前頭主賓拿捏著禮節,虛與委蛇的幾個人,轉身往廚房走去。
說起來她的職責也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去廚房督菜了。
章海家本就是開酒樓的,這種事本該自己照管最為妥當。可章海自恃花了錢,便想擺架子來著,一股腦地全丟給水長東。
甚至這筵席的菜色,還是阿姀那日去了昌慶樓時與掌廚共同商定的。
雖說聽起來就像是折辱人的吩咐,可錢全都算在了酬金里,阿姀就當再生父母似的恭恭敬敬給章老闆把這件事辦妥貼了。
人繞到了後廚,屋內蒸氣熏天,腳步聲與交談聲混雜在一起,卻又有條不紊。這便是大酒樓的後廚做派了。
阿姀這一趟,是應了管家的要求,來催菜的。管家那時一臉焦急,說道家主的貴客已經到了,先將貴客那桌的菜上齊。
掌廚將手在腰間的白布上擦乾淨,用筆將準備妥當的在清單上劃掉,「已經準備好了,這邊隨掌柜娘子上菜。」
一排穿得齊整的侍女個個捧著莊重的漆碟,先涼後熱,講究非常。阿姀跟著她們後面,一起走向宴廳。
阿姀門檻剛跨了一半,高聲笑語便頃刻闖進了耳中。
高堂之中,穿著鮮艷衣裳的正是章海。他此時倒是放下端著的架子了,笑得像長秋監那幾條好狗似的殷勤。
是在招呼人落座。
挨看過去,看到魏虢暉時還覺得挺意外。
不過目光再一轉,就更讓人意外了。
這座首之上,穿著一身玄色,眉目舒展隨性的人,竟然是衡沚。
阿姀看了一眼,又快速低下頭。
觥籌交錯之間,只希望這些人從來認不清自己這張臉。
但其實衡沚一眼就瞧見了她,在走菜那隊人的最後面,含胸縮頭地。即便是看不到臉,衡沚只見一個輪廓也能認得清。
那夜溫存的觸碰,似又重現在眼前。
他將目光收回來,任由章海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滿。
「小侯爺親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章海臉都紅了,舉起了杯子,「章海敬您一杯,叩謝您願意賞光!」
衡沚偏頭看著杯子,沒理他,嘴角隨意勾了勾,「章掌柜這是說哪兒的話。魏工曹乃是本侯左膀右臂,是他的友人自然也是本侯的友人。」
說罷分神賞了魏虢暉一眼,復又不緊不慢地道,「友人家逢喜事,如何有不來道賀之理?」他將自己腰間今日佩的一塊玉解下來,順勢遞進張海手裡,「給孩子的。」
遠處的阿姀瞧他一點不心疼的樣子,輕輕提了口氣。
要是這塊玉到她手中,那張欠條都能就此銷毀了,可真大方啊。不過她此時扮演的是個小掌柜,也只能面不改色,在心裡揶揄幾句。
衡沚似乎餘光看見了她略微歪頭的動作,像是在鄙夷,於是笑意里好歹添了兩分真心。
魏虢暉同章海有點姻親關係,這是衡沚早就知道的。早些時候因為手上無實權,也就不聞不問,裝作不知道。
將這些人養肥了,然後有所需時便都是銀庫。
不過怎麼取,還要講求方式方法。
「多謝小侯爺賞賜!」章海手觸及這玉,算是在心裡將腰杆子挺了起來,接著又恭敬地開始招呼,「來人,看菜!」
阿姀應聲帶著人過去,依次在桌上陳列好菜品。人手不算充足,為了快點交差,阿姀甚至都親自上手布置。
「這位不是,東街的崔娘子嗎?」魏虢暉斂了斂笑模樣,看見她就不甚高興。「怎麼,生意做不下去了,倒是投奔了章掌柜了?」
素著一張臉的阿姀,瞧著淡如清水。近日思慮又重,眼下烏青一片,處處寫著自己是如何日日辛勞。
幸好是他們都不曾見過小侯夫人,無論是成婚還是冬獵,這些人的官階都不夠。魏虢暉更是從沒見過,只當她是東街那壞了好事的黃毛丫頭。
阿姀站直了腰身,懶得搭理他,便端出個無害的笑容來,普度眾生似的對著在座的每一雙眼睛。
「哎。」章海婉轉地將自己連襟這話反駁了一句,「魏大人有所不知,這位水長東的掌柜娘子,乃是我聘請來照管宴慶的。從頭至尾無不細心,當真是十分妥帖啊!」
章海這會兒得了意,見誰都春風滿面。何況崔姀是自己請來辦事的,又豈能叫魏虢暉在旁人面前拂了自己的面子,自然是維護了一番。
這話說得阿姀十分受用。在場這麼多人,章海這句誇讚,無形之中給水長東打了招牌,今日這差事即便是出力,也是心甘情願甚至更上心地忙活了。
「哦?」衡沚聞言,故作興趣十足地將眼眸抬起來,落在人身上,「是嗎,那娘子可真是士別一日,當刮目相看啊。」
阿姀斂衽,很是不卑不亢,「小侯爺抬愛。」
章海一愣,合著這倆人還認識?那不就更顯得他眼光超群了!
此時此刻誰還管得了在一旁吃癟的魏虢暉啊,眼睛齊刷刷都轉移到這三人身上了。
「章掌柜還不知道吧?這位崔掌柜冬日裡聘了許多人將東街的凍雪清得乾乾淨淨。」人群中忽然傳出聲音來,「我也便去木匠處定製了一模一樣的工具,可比用鏟子省力多了!」
「原來崔掌柜還是如此善心的人,倒是我失敬了。」說著,章海竟然拱手一施禮,可勁兒地在衡沚面前賺好印象。
魏虢暉的臉色鐵青。好不容易這件事才命劉敬銘替自己擺平了,被揭短的事誰願意不斷回想啊?
怎麼哪兒都有她啊!
「章掌柜酒樓做得宏大,自然眼光也是好的。本侯都想在昌慶樓置產,賺些私房錢了。」衡沚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活像喝大了酒在說昏話。
四周的人聽了,也跟著他不正經地言笑起來。
先是順著遞了這句好話,又道,「素來聽聞,娘子做的都是紅事操持,可本侯眼下如今有一樁事,卻不是紅事,不知娘子能不能接?」
阿姀抬頭看他。
衡沚窩在椅子上,一點板正的樣子都沒有了。混跡在人群簇擁中,像是今夜包場的哪家公子爺,土生土長在銷金窟里的浪蕩。
可眼神中流露著欣賞的情緒,卻清清明明,絲毫不見別的情緒。
別的,尋常在一起時,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
還沒找到詞來形容,章海就戳她一下,提醒她趕快回話。
「哦!」阿姀趕快應下,「是小侯爺的事,在下自然盡心盡力,無所不應的。」
「好說。」衡沚手一抬,自有人為他續上酒,「別擾了章掌柜的喜事,回頭我叫人去與你詳說。」
這就自然而然地,替她搭起了另一邊的生意。眼前的棘手似乎也迎刃而解了。
阿姀心中隱約有些觸動,他們之間當真是有些堅貞的同袍之誼吧,不然豈能心有靈犀互相搭橋到這個地步?
可這世上哪有接過吻的堅貞同袍呢,解釋成這樣卻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那……您置產的事?」章海忖度著問,又怕人家是一時興起,此刻進退兩難,正踟躕了。
衡沚的筷子都伸到了面前那碟子醋泡花生上,儼然沒把自己當外人。桌上的人們見小侯爺動筷,才紛紛拿起筷子真的開了這場宴。
「邊吃邊說吧。」
眼風時不時掃過對面的阿姀,碼齊了菜色,要悄悄地溜走。
旁邊那耳門狹窄隱秘,描摹了無數遍的背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棗紅色的門框後。
(本章完)
作者說:年輕夫妻創業秘籍:同舟共濟
(最近趕論文實在一個頭兩個大,空巢作者人格分裂在線狂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