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 章海府上的事暫且收尾,阿姀和周嫂子去他的酒樓訂了膳食帶回鋪子,打算將夥計們的午飯一起照管了。
章海的酒樓菜色可不便宜, 不過生意都做到這份上了,為了積累些好口碑,兩人還是選擇了在章海眼皮子底下打腫臉充胖子,闊綽地出了手。
其實拎著食盒出了酒樓,牙根都酸得厲害。
像這樣這一年下來, 得掙多少錢啊。
跨進門檻,見桌上放著幾包麻繩捆著的藥,阿姀不禁問, 「是趙卓的妻子又不好了嗎?」
鄭大正清點新搬進來的幾箱東西, 聽見掌柜娘子問,便放下手中的活計,「哦是,我見他夫人不好,便請了大夫, 叫趙卓上去看顧了。」
阿姀聞言一笑,拍拍鄭大的肩膀,「辛苦了, 先休息休息吃飯吧。」四個食盒放在桌上, 掀開來香氣四溢, 將周圍幾個人也吸引了過來。
「好香啊!多謝掌柜!」
鄭大瞧幾人笑著將菜端出來,其中一盤紅亮汁稠,正是昌慶樓的招牌獅子頭, 只怕這桌菜是破費了的。
「兩位娘子先吃吧?」鄭大將裡頭的筷子挑了兩副在手中捏齊, 遞了過去。
阿姀擺擺手, 笑道,「不了,這就是給大家買的,我同周嫂子吃過了。大家近日辛苦,這是我們該做的。」
周嫂子操心著上頭,眼睛一刻也沒離開樓梯,便接著說,「是啊,你們慢慢吃,我和崔娘子得上去瞧瞧萍娘去。」
萍娘是趙卓夫人的閨名。
她被接來那日,是如何千恩萬謝,眼淚都差點落下來。先道謝的卻是她們對郎君孩子的救助,而不是替自己請了大夫來看診。
周嫂子心中不滿酸澀,對萍娘愈加親厚起來。
阿姀知道,周嫂子這是有些感同身受。
她曾說,自己同郎君成婚十數載,都無一子半女。她郎君是個再溫吞不過的人,卻為了她在外與人打架,折斷了手臂。
只因那些人譏諷妻子是不會下蛋的母雞。
周嫂子與郎君經媒婆介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然兩家都不富裕,卻還是願意傾盡所有為他們籌謀了婚事。
郎君雖然不如夫人精幹,卻勝在百依百順,甚至有些懼內,所以日子也算過得自在舒心。
可就是因為這一架,被打的幾個人卻先告狀到村里,仗著自己同里正素來的酒肉關係,非要周嫂子一人付一兩銀做賠罪。
即便是心裡再不順,對方人多勢眾,周嫂子也不得不忍氣吞聲地將錢付了。剩下賠不起的,郎君日日在外做苦工,還要兼顧地里的農活。周嫂子則剪些紙花做些針線拿去賣,勉強算是餬口。
可是好景不長,郎君那折斷的手臂沒有好全便去提拿重物,導致再次受傷。可他怕妻子擔心,便一直忍著不說。
直到有一天,他在扛糧食的時候突然暈倒,周嫂子趕去時才發現他左臂折斷的地方腫得老高,半條手臂已經烏紫,摸不到溫度了。
找了大夫來看,說是骨疽,已經難治了。
即便是將手臂砍掉,也於事無補,發現得太晚了。
那一夜,她幾乎徹夜無眠。他們的父母都已故去,只剩兩人相依為命。苦日子過得太久了,回十數載的日子,竟沒有輕快的時光。
有的只是年復一年,這樣互相支撐了,走過了窮苦難熬的歲月。
她坐在廊下,看著孤寒的月亮,那樣高地掛在天上。
她心裡好恨啊,不知道是對郎君隱瞞病情更恨些,還是對那些讓他受傷的人更恨。
恨命運無常,天地無情,不得令世上多一分她的福氣。
第二日清早,郎君醒了過來。他勉力笑了笑,還沒說出一句話,便難以為繼,讓地府收走了命數。
周嫂子沉默地任眼淚淹紅了整張臉,當掉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買了一口薄棺送了他最後一程。
為他換新衣時,周嫂子才發現,這枕邊相伴十幾載的人,原來已經這樣消瘦了。這一刻她再也無法抑制自己,趴在棺木上痛哭起來。
此後無論是東升的驕陽,還是西垂的明月,都無人再與她共賞。
一間草屋,幾畝荒田,她全都不要了。從此走上了背井離鄉,一路哭喪為生的日子。
這段經歷剛剛講給阿姀聽時,阿姀越想越難過,回去哭了半個晚上。
她是見不得旁人苦難的人,即便自己也親友散盡,一路流亡。
可人終究是不甘於自己既定的命數的。所以即便相差十幾歲,她們成為彼此無話不說的摯友,也是冥冥中的緣分。
所以周嫂子一再與阿姀說,要珍惜相遇的緣分。
見萍娘靠在床頭,虛弱地笑著,周嫂子難免心中難受。
阿姀見了,立刻走上去,將她攬在懷裡。
「托兩位娘子的福,我已覺得好些了,咳咳咳。」萍娘用力地咳了幾聲,「近日不過是受了風,本就十分勞煩了,豈敢再給你們添亂呢。」
趙卓懷中抱著兒子,另一手騰出來拿著濕布巾,替她擦著額頭。
大夫長嘆一口氣。即便看盡了人間生老病死,可見這沉默悲痛的丈夫,不知世事的小兒,還是忍不住悄悄叫住了阿姀。
「崔掌柜,借一步說話。」
阿姀跟了去,見他神色嚴肅,心下已經猜到了幾分。
「您便直說,需要用什麼藥。」
大夫又是長嘆一口氣,「崔掌柜,我想您也看得出來。這位娘子先前便身體不好,又勞碌憂心,加之有孕生子消耗身體太多元氣,虛不受補啊,怕是油盡燈枯之相,只能吊一日命算一日啦。」
阿姀捏了捏手指。
即便是對趙卓心存芥蒂,但萍娘與稚子何辜。聽到「油盡燈枯」這四個字,仍是艱澀難言。
「您儘管開藥,這錢我來墊便是。」周嫂子從後面走來,平靜地說道,「總歸得讓她過幾天好日子吧。」
阿姀看著周嫂子,隨之堅定地點了點頭,「是,勞您開藥。」
送走了大夫,回身過來,趙卓乾脆利落地跪在了阿姀和周嫂子面前。
「兩位娘子的救命之恩,趙卓傾盡來世都無以為報!此後任憑娘子們驅使,願效犬馬之勞。」說罷,竟然三叩首以明志。
額頭敲擊在木質地面上,發出「咚咚咚」的悶響。
他此刻也不知道拿什麼來回報對方救治妻子之恩了,這如同暗夜提燈,雪中送炭一般的際遇,如同再造他的人生。
即便是知道妻子已經難以痊癒,也算值了。
「先不說這個,你先照看好萍娘。」阿姀抱著手臂,「馬上便是章掌柜家的喜事了,最近鋪中忙,我們若不在,你便看著鋪子就成。」
阿姀故意將帳本及記錄生意往來的冊子,放在了案台下頭。一些應急的瑣碎銀兩,也堂而皇之地擺在一起。
想要試探一個人誠不誠心,只在這細枝末節上。
「另外,我見你今日憂心忡忡,還有別的解決不了的事嗎?」
——
西郊闊地,籌備新建的校場。
巡防營作為恪州城最得力的守兵,向來都是拿軍備中最好的東西。
到了作訓場地,自然也不例外。
看著遠處的小侯爺正最後一次驗看劃定的範圍與圖紙,魏虢暉站在瞭望樓上樹著旗做標識。
那處一個手勢傳來,他便要跟著轉換方位。
不過這小侯爺,管管常務也就罷了,這構建一事也能不懂裝懂,也足以叫人嘆為觀止。
魏虢暉手撐著腰,站得腰酸背疼,不由念叨幾句,「真是的,有什麼好巡查的。這還沒開始建就天天轉悠,開工了還了得?」
他今日原本是要應邀去吃城中章海家的滿月酒的,這送給娃娃的小銀鎖還在懷裡揣著,人卻遠在西郊不得趕去。
章海說來,與他有些姻親關係。章海的妻子,是魏虢暉夫人的繼妹。雖說往日不親,但好歹算是有這一層關係。
章海為了攀附他,平日裡沒少接昌慶樓給魏虢暉些好處。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這時就顯現出不好意思來了。
於是帖子遞到了手上,宴也是要赴的。
見小侯爺終於看得差不多了,他身邊隨從一個手勢,魏虢暉便捶著腰腿,慢騰騰得從瞭望樓上下來。
他們一行人簡直健步如飛,方才在高處看著還是黃豆粒大小,待他下來時已經是近在眼前了。
瞧這位的身子骨之硬朗,想憑自然壽數熬死他,那他那位主人還真是痴心妄想啊,魏虢暉嗤笑兩聲。
面上卻不能,且也不敢不恭敬,人卑微地一拱手,「重新按您的要求令劃了跑場與兵器庫的範圍,請小侯爺示下。」
衡沚今日穿一身利落的玄色短打,瞧著英氣逼人。
魏虢暉猛地恭順下來,倒看著格外彆扭。
不由自主地,衡沚掛上點絲毫不信的笑來。很淺,甚至看不出嘴角有什麼彎起的弧度,「魏工曹長進了許多,本侯的話終於學會用耳朵聽了。」
那話語聲中滿是桀驁的嘲諷,聽得魏虢暉更低垂了腰,屈辱感也順著根本不順的氣開始在心頭起伏。
「今日便到這兒,諸位回吧。」衡沚輕描淡寫地吩咐了一句,剛想往出走,卻見個侍從匆匆忙忙跑來。
他又停下了步子。
「工曹,工曹。」
魏虢暉被這聲音一喚,猛地回了神,「什麼事?」他煩躁地問了一句。
隨從將在場幾位的眼色全都看了一遍,尤其是小侯爺那凍湖水般滲人的眸子,硬著頭皮回道,「您答應的宴請,主人家已經派了車在外等候了。」
魏虢暉一驚,頓時心叫不妙!這要是讓衡沚知道了他干官商勾結的行當,那就得扒了他的官袍了!
而肩膀上突來的一陣重力,叫他冷汗頓時浸濕了後背。
小侯爺親切地搭著他的肩,話卻如閻王催命般在魏虢暉耳中猛響。
「正好本侯今日還沒飯吃,就蹭魏工曹個面子,同去吧?」
(本章完)
作者說:匯報!明日趕高鐵,路上事情多不一定更新得了,如果不行的話會掛請假條。感謝~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