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一個月里, 趙卓的日子好像陷入了一灘極寒後的爛雪泥。
那一夜,張十六帶著滿身的血闖進飛禽驛,從此就再也沒見過。
宕山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趙卓一概不知。
城中除了一陣迅疾的馬蹄聲,此後再無音訊。
趙卓上了二樓,將門窗全都掩好。這二樓有些失修了,木頭都有些老朽。他的妻子近來染了風寒,本就生產過後身體不太好, 趙卓更是不敢不經心。
妻子從他一窮二白時就與他攜手共進,為了生下兒子更虧損了自己極多。怕小兒夜啼吵醒了她,趙卓躡手躡腳抱起孩子, 準備下樓帶去哄睡。
「郎君……怎麼了?」她還是醒了, 說話氣息都虛浮。
趙卓身體一僵,迅速換上溫和的笑容來,「沒事,兒子醒了,怕他吵你。」他有些心虛, 方才與張十六說話時,抑制不住情緒聲音大了些,也不知道妻子聽到沒有。
她長長嘆息一聲, 「對待救命恩人, 怎可輕易敷衍。郎君啊, 應人之事,你該做就做。」做了母親之後,她的眉眼愈加柔情。
而為了孩子, 又更加剛強。
畢竟她知道, 自己和郎君走到如今這一步, 沒有張十六早就孤魂兩條了。更別說眼下還有屋檐擋風,還有暖和的床鋪。
趙卓眼底生澀,忍住了沒落下淚來,抱著兒子輕輕搖著。他學著妻子那樣,哼著輕緩的調子,盯著自己懷裡的小傢伙。
這話他自己又何嘗不知。
只是他不如張十六,既不是自願為邶堂辦事,又有妻兒為牽絆。若不是之前的掌柜兀地橫死,一時間缺少人來頂替,張十六也不至於逼他去做。
「我知道,我知道。」趙卓低聲回了兩句,又不得不囉嗦兩句,「重要的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切莫再勞心勞神了。大夫說了,你……」
「好了好了夫君,我知道了,莫似老婦似的嘮叨。」妻子不由得笑起來。
在趙卓的印象里,這是最後一個溫情的夜晚。
妻子精神尚好,他抱著孩子,陪她說了半宿的話。
趙卓也知道,她是看自己心神不寧,便故意搭話的。這樣的溫柔,更讓他心中難過不已。
上次問診,大夫私下悄悄告訴他,妻子已經氣血兩虧,至多不過半年光景。
可這世上又哪兒來非此即彼的事?趙卓不信命,為了給妻子抓藥補身體,才橫下心為邶堂做更多的事。
張十六也明里暗裡,幫襯了他數次。
第二日一早,城中便戒嚴了。飛禽驛更是來了官兵把守。眼看著信沒辦法送出,趙卓應是鋌而走險,接著為妻子抓藥的名頭喬裝出了城,找了個崗哨瞧不見的地方將鷹放了。
這是邶堂自己訓的鷹,混在所有的官鷹中平平無奇,可一旦放飛就會自己找到邶堂的據點,將信帶過去。
自這以後,張十六便杳無音訊。沒兩日官兵便撤了,也說上頭不再追查探子一事。表面上是平息了此事,可趙卓卻更加提心弔膽起來。
又過了幾日,邶堂便來了人。他們扮做不滿意送信時效的客人,將整個驛站砸了。
走時放了火,趙卓帶著傷,拼死將妻兒帶了出來。只是這樣一來,既無處落腳,也失去了所有的傍身之財。
人算是死裡逃生,邶堂的人大約也沒想到趙卓文不成武不就,卻能憑著心裡那股不服輸的勁兒和對妻兒的愛,硬是闖了出來。
此後天降大雨,仿佛也在可憐他。妻子淋了雨,很快發起高燒。
趙卓只好開始另謀生計。
就在這時,他聽說恪州城中,工曹下了批文,正在招募營造新校場的傭工,便想去試試。
於是在妻子的支持下,趙卓花盡了最後的錢,雇了倆牛車前往恪州。
可他還是太樂觀了。恪州很大,趙卓可以說是人生地不熟。趙參軍死後,他在這裡毫無聯繫。從打聽州府的位置,到摸清城郊的招募點,花去了大半天的時間。
而得到的回覆更加讓他失望。
原來能來這裡做工的,在工司上上下下,都有認識的官老爺,或者經人介紹。趙卓什麼都沒有,連校驗身份的書台都近不得。
妻子斷了藥,飢一頓飽一頓地過著,還要在趙卓出去找生計時日夜照看孩子,一下子更加清瘦。睡的時間也愈發久了起來。
趙卓深知這樣不行,只好抱著兒子上街乞討。即便是自己水米不進,也將得來的飯糧都哄妻子吃下。
即便是這樣,也無濟於事。
趙卓在路上餓得發慌,背後背著的兒子哭聲也逐漸微弱。他實在太累了,抬起頭來,眼前的太陽化作三個,每一個都發出刺眼的光芒,讓他覺得暈頭轉向。
小時候聽后羿射日的故事。說書的人說,后羿為了深受苦難的百姓而射日,母親卻說,為何不能是為了他自己的妻子呢?
他們說的,好像都有理。趙卓開始意識模糊,心想若是現在一命呼嗚,原來最想見的,是他羸弱的妻子。
再次醒來時,身下柔軟的被褥,便顯得如同上了天堂一般。
「你醒了。」面前是個粉面桃腮的漂亮娘子,雙眼明亮圓潤,帶著淺淺的笑容。
仿佛天上的仙子。
「我……」他一開口,嘴邊的皮便乾裂開,滲出殷紅的血來,「這是死了嗎?」
阿姀聽得忍不住揚起嘴角,「鄭大,給他餵點水。」給鄭大讓了位子,自己站在了一旁。
周嫂子剛送了吳掌柜出去,聞言解釋道,「郎君是忘了吧,自己背著孩子,暈倒在了我們家鋪子門口。我和這位崔娘子是本店掌柜,你不用怕。」
趙卓仍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樣子,頭髮似敗柳似的四散著,眼中也無神。阿姀看著,心中有的是壓不住的疑惑。
方才去杏安堂請大夫,吳掌柜一見是水長東的人,立馬親自帶了大夫來。好在他渾身上下,除了一處潰爛的燒傷,便是餓昏了頭體力不濟。
那小娃娃更是餓得不會哭了,阿姀趕快上街買了新鮮羊奶。只是阿姀和周嫂子兩人,都是沒生過孩子的人,根本不懂怎麼餵孩子。
還是王大娘古道熱腸,撂下了生意便來幫忙,還直言她姐妹倆救人,乃是大功德一件。
此時,趙卓才恍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猛地一下從床鋪上彈起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周嫂子看著他焦急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孩子餓了,給他餵了羊奶。不過你也是的,怎麼把孩子餓成這樣。」
趙卓怔忪了一瞬,接著立刻叩拜在床上,「兩位娘子的救命之恩,某此生難忘!若有所問,趙卓必然拼死以報!」
阿姀沉默地看他叩首,想著一定是和邶堂有關。張十六死後,趙卓就糟了難。偌大一個組織,冷血背棄確實一把好手。
「只是,我妻尚在病中,我先下要立刻回去照看她,她還沒吃飯……能否請娘子為我照看一會兒孩子?」
趙卓自己也知這要求不可理喻,人家救了你,怎能再提要求?
不想阿姀只是問,「孩子交給我們,你竟放心嗎?」
趙卓心想這輩子操蛋的事多了,能救人的人,也不會對孩子怎麼樣。可獨身在外的妻子便不好說了,他們落腳的地方就是一個房檐的角落,這半晌沒回去,她該擔心了。
「好吧。」阿姀輕嘆口氣,「我叫鄭大隨你一起去,這二樓尚且空著,沒地方住的話,便帶著妻子來這裡吧。」
阿姀的心裡,終究還是邁不過這道見死不救的坎。即便知道趙卓是替仇人辦事,衡沚和她差點就死在了邶堂手下。
可孩子是無辜的,重病的孩子母親更是無辜。
這世道亂糟糟的,若能活下去,為誰辦事都是抵抗天道無情。
活下去又有什麼錯呢?
趙卓兩行熱淚頃刻而下,牙關都在不住顫抖,「謝,謝娘子大恩!趙卓來世結草銜環,也要報答您救命之恩!」
周嫂子看著阿姀,覺得這事有些不對。阿姀雖然是個善心人,卻也不是隨便誰都救的。
那大街上抱著孩子,或是缺胳膊斷腿的人多了,怎麼不見她挨個搭救呢。她這麼做,必有她的用意。
周嫂子是絕對信任阿姀的,便也順著她的決定,讓鄭大包了些熱包子帶著,給趙卓的妻子充飢。
「也不用來世。我是生意人,自然不白救你。你可以在我鋪中打雜,鄭大手下正好缺個人幹活。」阿姀神色平靜地看著他,「做我家的夥計,要的是忠心。」
忠心這二字,咬得極重。在屋中的幾人聽來,都頗有一番意味。
也不知是真願意還是裝迷糊,趙卓只顧著點頭。
人跟著鄭大出了鋪子,阿姀才垮下臉來,心道自己魯莽。
張十六算是因為她和衡沚死的。若是讓趙卓知道,不知自己這點救命之恩,比起張十六的朋友之誼,不知兩方幾斤幾兩。
可是自從宕山之後,邶堂這條線索就像是斷了一樣。趙卓都自己送上門來了,若是不抓住這機會,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打探出崇安殿的事?
這個疑慮,直到入了夜,衡沚帶著氣從外面進來,阿姀才徹底不再猶豫。
房門被猛地推開,木質的鏤花門很薄,弄出好大一聲響來。
阿姀剛剛梳洗完,穿著寬鬆的衣裙,散著長發探出頭來看。
還以為是進了賊,沒想到是穿著黑衣,臉色卻比衣服還黑幾分的小侯爺。
一句「怎麼了」還沒問出口,衡沚便劍眉收緊,人像浸了冰霜似的開始責問。
「你就這麼不怕死?」
阿姀詫異地看向他。
(本章完)
作者說:敢沖小公主發火是吧,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