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走在河堤上。
「一會兒回去, 雲鯉特意給你留了元宵。」良久的沉默之後,衡沚先挑起了話頭。
自從剛剛阿姀在人群慫恿下,心一熱, 志一橫,就跨過橋走了過來,她便有些後悔。
衡沚與她之間,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阿姀既不打算長留在這兒,且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做, 就更該把心收一收才對。
是以發現自己已經走了過來,也沒話好說,只好沉默地跟著衡沚走。
「是嗎。」阿姀勉強笑了一下, 「今日早上, 隔壁的王大娘也送了我元宵,還在鋪子裡放著。」
河邊風大,阿姀的鯉魚燈里的燭火叫風吹得飄忽不定,眼看著就要燒到邊緣上了。衡沚一伸手臂,長袖作擋, 護住了她的燈。
阿姀的步子倏地也被他長袖所遮,頓在了原地。
任路過的誰來看,這都是一副恩愛的場面。
可見事實如何, 也不一定親眼所見就能定論。
今日在高堂之上, 儐相對新人們說, 一日夫妻百日恩。此後即便有磋磨,也想想琴瑟和鳴的如今,執手將日子過下去。
這句話若是套用在他們身上, 阿姀忽然想, 恩是很長的, 情卻是沒有的。
阿姀低頭看著燈,笑了一下,「小侯爺可見,是個知冷熱的貼心人。」接著又道,「身為朋友,實在是很仗義的。無論是上次捨命相救,還是今日送我的煙火。」
衡沚的側臉在底下燈火的映照中,顯得銳意霎減,如節日本身一般溫和。
「公主的過去,與如今也是大不一樣,我做的也不算多。」平日裡他偶爾會叫公主,可每次聽起來都是談笑的意味。
今日這話,卻真的顯得疏離了很多。
那天夜裡一個未成行的懷抱,似乎讓兩個人都猛地清醒了些。
「小點聲,別讓人聽到了。」阿姀乾脆把燈直接給他,省得在自己手中兩下吹燃了,「今日吳掌柜家的婚事,辦得很順利,說起來還要感謝小侯爺為我牽線。」
衡沚回過身來,恢復了些距離,「好說。」
「來而不往非禮,接下來我也應當回報小侯爺。畢竟,咱們也算是休戚與共的同盟呢。」阿姀澄淨的眸子一抬,對上了衡沚的雙眼。
衡沚看似體貼入微,讓阿姀在尤潼一事中做了明面上的主導,實則在山莊中走的每一步都穩健得恰到好處。
新帝忌憚的多,衡沚好不容易才遞上了機會讓新帝覺得已經拿捏住了他,如果這時候真的幫李崇玄將案子查清,對於這種重情的武將來說,肯定承了衡沚一個人情。
遠在都城的新帝既然能那麼快收到消息,那說明他肯定也想得到這層。同理,恪州與原州的來往過密,衡沚自然也知道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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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衡沚襲爵之前,李崇玄與衡啟心照不宣,都一直保持著看似無關疏離的關係,也不至於疏離得太遠。是以李崇玄藉故不去弔唁衡啟,而參加了衡沚的婚儀。這落在新帝眼中,就是既不疏離,也不親切。
可是斯人已逝,對于衡沚與李崇玄來說,又是另一重關係了。婚宴已過,再承一個協查的人情,便會打破這種微妙的往來平衡。
兩州連起來,騖嶺於中央,就占了大崇西北全部邊關。既是胡商往來的長廊,便就已有自然形成的商貿關係了。
所以查不出來,對衡沚來說其實是好事。
衡沚倒沒想到阿姀一早看得如此通透,略一思量,還是說道,「記得魏虢暉嗎?」
「你是說。」阿姀長眉微收,想了想,「鏟雪那次,將你誆來東街的那個工曹?」
走到了另一邊的橋頭,人聲熙攘起來。衡沚見勢,抬起手將阿姀往裡擋了擋。
「是,我們走的期間,一直在找人查他。魏虢暉一個小小工曹,不過從六品,不會膽子大到冒這個風險,做這麼容易被識破的局。一定有人與他應和,在替背後的人辦事。」
密信是今日早上才呈到衡沚案頭的,仔細地記錄了年前這兩月魏虢暉的動向。果然不出衡沚所料,等他不在城中時,魏虢暉與他背後的人就變得活躍起來。
「你找鄭大鏟雪,是在他們計劃之外的事。」
經這麼一提醒,阿姀心中忽然有了答案,「你是說……」
也算是有些默契,阿姀沒將人名在人堆里明說,衡沚給的,也是一個十分肯定的目光。
「怪不得。」阿姀喃喃著,「我就知道他肯定沒這麼簡單。」
衡沚便繼續點她,「尤其吳掌柜家的事做得好,你的名聲馬上就會散出去。魏虢暉沒辦好事,肯定得了他主子不少追責,他又不是輕易吃虧的人。最近幾日,在鋪中留點心。」
「我知道。」阿姀輕聲應下,「其實一開始四周的街鄰便提醒了我,心理準備多少也做了點。」
舞魚燈的手藝人還在走街串巷地揮動著長燈,愛熱鬧的孩子們也跟著在人群中來回穿梭。
衡沚準備好的一句話,此時正如同他們等在原地讓孩子們過去一般,已經在嘴邊等著了。
「何況不是還有鄭大和他兄弟們嗎?」阿姀仰頭,笑盈盈看著衡沚。
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她今日為添喜,換得比往日濃郁些的妝容。其實衡沚也看不太出來女孩子上妝,只是唇色比往常紅了些,像飽滿欲滴的櫻桃。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
原本接著的話,是若不放心我替你盯著,結果公主確實不同尋常,不著痕跡地將他這句話搪塞了回去。
「你真是……」衡沚笑了聲,而後便盡在不言中。
阿姀也平視回前方,不由地笑得更開懷,「過獎了。」
等一路走回去後,阿姀手腳都冰涼僵住了。
今日是上元,也不知到底因為哪個由頭,宅中的迴廊樹梢上,也掛滿了黃澄澄的圓燈籠。遠遠看去,像滿梢頭的滿月似的。
一路上遇見的侍從,皆笑著同兩人行禮問好。
「燈先熄了?」走到主院門前,衡沚將保護得完好的鯉魚燈提起了些,問身邊的人。
阿姀又困又冷又餓,但她此時更像睡覺,所以隨便應了一聲。
衡沚吹熄了裡頭的燭火,霎時兩人之間便暗了下來。
抬步欲進門,雲鯉從側間探出頭來,朗聲道,「主子,新夫人,已經將水燒好啦,是否要先沐浴?」
想到熱騰騰的浴桶,阿姀頓時靈醒了些,「要!我這便來。」
水是分別燒的,小侯爺同他名義上的夫人,一左一右分別進了兩間側間。為了不顯得刻意生分,衡沚還特意繞路去了一趟廚房,囑咐人煮點元宵送來。
人浸在熱水中的一瞬間,阿姀舒服地喟嘆了一聲。
雖然不用人服侍,但云鯉怕她新夫人悶得慌,坐在一旁權當陪著。
阿姀肩頭那道傷雖然好得差不多了,可還有一道深色的疤痕橫亘其上,看得雲鯉心中一陣難受。「明日就去問大夫有沒有些生肌祛疤的藥膏來,好好幫您塗一塗。」
熱水將阿姀的臉頰熏得酡紅,她沖苦著臉的雲鯉笑了笑,「無妨,衣服遮住便看不到了。那你家小侯爺傷那麼多處,豈不是要給他渾身塗滿藥膏了?」
「那怎麼能一樣!」雲鯉急了起來,「小侯爺是男子,不在乎漂不漂亮,哪比得上您螓首蛾眉,靡顏膩理的。」
聽她一連串說出幾個夸自己的詞來,阿姀笑得更歡了,「哈哈哈你這小丫頭!」
「更何況了,您可是公……」壞了,雲鯉忽然意識到自己嘴上不牢,一下子說露餡兒了,話音戛然而止。
阿姀也被嚇了一跳,笑聲戛然而止,略有些僵硬了轉頭看雲鯉。
「什麼?」
雲鯉欲言又止,心中糾結極了,方才義正言辭的模樣一下子枯萎了,像路上淋濕皮毛的小狸花貓,「我……算了,反正都說漏嘴了,您是公主嘛,當然不一樣了……」
阿姀一雙杏眼都瞪圓了,「你怎麼知道的?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我哪兒像了?」
合著她早就被看穿了,那還費盡心思藏了幾個月!
雲鯉討好般地趴在浴桶沿上,「您放心!絕對不是小侯爺說的,只是剛入府中,您作畫那會兒,我不是老在外頭守著嘛。」
「日日看著您丹青時的樣子,心裡就很喜歡。您自己可能不曾發覺,在案頭一坐便是幾個時辰不動的!那脊背一直都挺得直直的,洗筆時就算動作那麼大也沒激出水花來。」
「我本就猜想您不是尋常人,起碼不像是主子拿來的戶籍上寫得那樣。」雲鯉笑著,「有好的規矩,丹青又那麼厲害。主子對情愛之類根本不上心,不然那褚小姐努力了那麼久早就做了這屋裡的夫人了,您肯定比她特別多了!何況您長得這樣好看,滿大街又都在通緝公主,所以……」
是這樣,阿姀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是猜出來的,只是歪打正著,正好猜對了。
心中長舒一口氣,還以為是衡沚說的呢……
被念叨的衡沚路過,聽見這一番話,靠在門上悶笑,差點背過氣去。
阿姀總是自以為藏得很好,其實一些不經意的習慣就會暴露了她。比如雲鯉說得坐姿,比如她喝茶時握杯的姿勢,都是宮中的規矩,尋常人家是不會教給女兒的。
初見那日,她伏在地上行了一個再標準不過的叩拜禮,才給了衡沚提示,看透了她公主的身份。
門猛地被拉開,長發潮濕披散,裹著寬大袍服的公主素麵朝天,面色不善,「牆角聽夠了嗎?」
衡沚忍著笑,微微躬身,「臣知錯。」
阿姀:「……」
(本章完)
作者說:阿姀:很好笑嗎,很好玩嗎(核善)
要是換做成功被釣的召侯,此時就應該好聲好氣賠禮道歉,再討好地抱一抱公主了。
道阻且長啊,衡沚同志